晚清：關系網控制中國之肇始

那么，關系社會何時才定型？筆者認為晚清至民國是關系社會成熟的年代，可認為是定型期。有很多旁證，主要講幾點。

首先，通過大量文獻檢索，“關系”這個詞起源于晚清，這是第一個線索?！豆賵霈F(xiàn)形記》注腳說：“過班：過通關系而升官”，這是筆者找到的最早例證，這個“關系”就是今天講的關系。在稍早一些的文獻中，無法發(fā)現(xiàn)“關系”這個詞“托關系走后門”的含義。

其次，關系社會的土壤出現(xiàn)在清末。關系社會與秘密社會都是體制外的江湖社會，但功能不盡相同。秘密社會主要針對離田、失業(yè)或叛逆的游民，訴諸宗教（教門）、政治（“反清復明”）方向，后期演變成黑社會；關系社會主要涉及移民中就業(yè)群體，譬如務工者、商販、建筑承包商、攤販，最初發(fā)源于勞動移民或城鄉(xiāng)接合部群體。

產生關系社會的最初壓力是19世紀的社會轉型，家族農耕制度解體，西方文明傳入，近代工商業(yè)興起，農業(yè)剩余人口進入城市投身工商，離家經商務工的移民需要投親靠友，尋求在異地的生活保障和經濟資源。在這種壓力之下，移民在當?shù)氐乃腥嗣}資源都被調動起來，形成了一個個關系網絡。最典型的例子是同鄉(xiāng)會，出門在外，任何一地都會有同鄉(xiāng)，有同鄉(xiāng)就有人組織同鄉(xiāng)會。人生地不熟，有事找同鄉(xiāng)，同鄉(xiāng)在當?shù)馗髯該碛衅渌H友，由此穿針引線，向外展開，擴展資源，很自然就結成一個網絡，這就是關系社會的原型。同鄉(xiāng)僅僅是一個充滿鄉(xiāng)誼溫情的借口，或者一個假托的符號，真正由背后的功利性交換做主，功利性是根本。所以說，同鄉(xiāng)以情為表，以利為本，相輔相成。同鄉(xiāng)們在外地親如一家，仗義疏財，各自返鄉(xiāng)后反而慢慢疏遠，其中功利關系的解除和重建是關鍵。

19世紀末西風東漸，西方資本、官僚資本以及民族資本推進中國近代工商業(yè)和城市群發(fā)展，引發(fā)大量經濟性移民，即非游民的移民。游民開始脫離流氓無產階級，進入城市就業(yè)，開始生產性的移民生活。新移民的主流是商人、伙計、文員、小販、藝人、市民、基層官員，創(chuàng)造了區(qū)別于游俠“仗義疏財”的“重利疏義”功利主義文化。外地的移民需要投親靠友，但是城里親友并不都是慈善家，也不是取之不竭的大富翁，人情施舍是需要回報的，至少需要交易。于是，這些移民連同其三姑六舅和同學老鄉(xiāng)們，探索完善了人情制度實施的許多細則，如“人情債”“時間差”“過量償還”“清算忌諱”等等。從法學意義說，完善人情制度，等于完善了關系社會的組織法。每個社會制度都需要組織法，關系社會作為慣例制度也不例外，它的大法就是“人情”。

民國以后，“關系”的說法漸漸增多起來，各種文獻時有所見，涌現(xiàn)一些意想不到的有趣說法?！瓣P系”的叫法代表一種看問題的角度——一種典型中國文化的角度，而不是關系客體本身。因為客觀關系——遠房親戚、朋友、熟人、同學早已存在，還沒叫做“關系”的時候就已存在，現(xiàn)在出現(xiàn)一種新語境，舊人進入新語境，可利用的對象稱作“關系”，不能利用的沿用舊名。譬如，七大姑八大姨若是可利用資源，就允許稱作“關系”，不能利用則照舊沿用舊名，該表哥就表哥，該姨父就姨父。

人情是一種習慣法，不成文法，沒有人制訂，但是條理分明。人情發(fā)生了，關系社會就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