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自己面對的不再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朽,風姿妖嬈眉里藏刀的新娘子燈芯將是他今后的一個惡夢。
此時正是菜子開花的季節(jié),一溝兩山的菜子用不著管家六根天天張望,思來想去,六根覺得坐地等死畢竟不是辦法,他得及早爭取主動。他想借這個空閑去一趟南山。想法一出,跟東家隨便編了個理由,神不知鬼不覺地踩著一路的青草消失了。
這一消失,又不知會給下河院帶來甚么?
這天夜黑,少奶奶燈芯將剛剛給男人命旺喂完奶的奶媽仁順嫂留在了屋里。兩個人閉上門,開始了新娘子燈芯進門以來的第一場談話。之前仁順嫂一點準備都沒,所以燈芯一張口,她便心緊得渾身哆嗦。將近半夜時分,奶媽仁順嫂拖著虛空了的身子,還有一脊背冷汗,懷抱燈芯給她的東西,鉆進了廚房。
這個夜晚,對下河院來說意義非同尋常,甚至它掀開了這座神秘老院新的一頁。奶媽仁順嫂路過長廊的時候,接連打了幾個冷戰(zhàn),一想少奶奶燈芯跟她的叮囑,還有那些個綿中帶刺的威脅,腿就抖得支撐不住身子。經(jīng)過上房的時候,她凄凄哀哀朝東家莊地的睡房望了一眼,那一眼望得有些惆悵,望得有些無奈,更透著一份不甘心。她的腳步在離睡房很近的地兒駐足了一會兒,似乎有片刻的遲疑,或是別的企圖,但最終,她還是離開了那兒。懷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一份心思,摸黑打開廚房。她在廚房里呆立了好久,心里泛過許多往事,泛過許多傷心。眼睛在那一刻不由得濕潤,流了好多清淚。最后她牙一咬,從懷里掏出少奶奶燈芯交給她的東西。這時候她腦子里飛過下河院的禁忌,飛過三房松枝的慘死。她輕哦了一聲,就像是跟誰賭氣似的把那東西倒進了罐中。不大功夫,一股子怪怪的味兒飄出廚房,彌漫在下河院的上空。這味兒起初很淡,淡得你不用心就聞不出來,慢慢,它變得濃了,那是一種似曾有過的味兒,一種熟悉的味兒,但卻久長地在下河院聞不到。不只是聞不到,自從莊地做了東家,這味兒就成了一種毒氣,死活不能在下河院有,誰敢造出這味兒,誰的命就跟三房松枝一樣。那是很慘的一種結(jié)果,比溝里那些個窮人家的死還要慘出十分。
奶媽仁順嫂有點怕,腦子里揮之不去的是三房松枝的死。那是一個惡夢,凡是下河院跟東家親近過的人,都被那個惡夢纏繞著,一生輕松不得。
味兒越發(fā)濃了,它摻在沁人心肺的菜子香里,和在雨后潮濕的空氣里,想流走,卻又流不走,使得這院的空氣一下濃重起來。大約剛剛下過雨的緣故,空氣里過重的濕氣使它本來的味兒淡了許多,但它確實改變著下河院那慣有的悶騰騰的香味兒,使得這院有了某種活氣,有了某種與人相關(guān)的綢糊糊的味兒。
那是甚么味兒呢?
少奶奶燈芯和奶媽仁順嫂都清楚,那是中藥味兒!
下河院是見不得中藥味兒的,可這夜,下河院有了這味兒!
淡淡的中藥味先是從廚房天窗里冒出來,裊裊地飛到空中,很快跟芬芳的清香攪到一起,彌漫在下河院上空。
后來,這味兒就像是被壓著,藏著,偷偷摸摸擠出來。那是奶媽仁順嫂害怕出事,拿把扇子死勁扇呢。甚至她在灶臺上點了幾枝松香,想借松香的味兒把它給壓下去。
整個過程看上去很平靜,奶媽仁順嫂和少奶奶燈芯啥都不說,個干個的事,可心里,卻是驚心動魄。等一切完畢,兩個人都是香汗淋漓,仿佛生死了一場。
喂完藥回到耳房,奶媽仁順嫂再也睡不著覺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瞬間讓新來的少奶奶抖出來,連根帶底,一點兒面子也沒給她留。她頓時變成一條讓人牽住了尾巴的狗,連叫喚都不敢出一聲,只能順著她指的路,低住頭往下走。一想往后的日子,奶媽仁順嫂破天荒地有了把自個掐死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