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歡記得有一次與百合走在路上,有個快樂的流浪漢在街邊唱歌──無家可歸看上去卻有一種奇異的興高采烈──穿著或許是救世軍那里淘來的名牌舊衣裳,外表體面端正──在那閃著金邊的花樣年月里,別人的流浪或無家可歸那樣的事對于她們來說就像是擺飾一樣無關疾苦,儼然是城市生活的正常組成部分──流浪漢看見她們樂呵呵地將一只裝錢的罐子敲得叮當響,百合停下來,笑嘻嘻地與他商量,嘿,伙計,我要去坐地鐵,差一塊錢,幫襯一下如何?流浪漢笑嘻嘻地從罐子里找出一把硬幣給她,一派來也容易,去也容易的慷慨。那時,街道上幾輛黃色的出租車呼嘯而過,留下一段空空蕩蕩的馬路,一瞬間讓人覺得天圓地方,豪氣頓生,因為一切是這樣遼闊。百合很得意,用指甲彈彈銀色的硬幣,因為她并不真的缺一塊錢,也并不真的要去坐地鐵,不過人生的可能真的是無窮無盡,只要想取得就永遠有意想不到的源頭。百合本來就是一種在一望無垠的野地里也能瘋長得很曼妙的花,根從哪里接觸到水源并不是關鍵。
不過,百合并不像一朵百合,也不是帶刺的玫瑰,何況做那樣的花也不是她的理想,她最初的理想恐怕是想做一朵類似曼陀羅那樣綻放時一點也不懂得收斂的奇葩,帶一點毒也不妨,反正拼了命也要開得猙獰絢爛。
小歡與百合同級,不過開學以后幾天,百合才從天而降,姍姍來遲。那天上數(shù)學課,她抱著書和筆記本閑閑走進來,東張西望一番,然后在小歡身旁坐下,頭發(fā)極短,眼睛很大,一口英文略有口音,如果再略瘦,略高,就是標準模特身材。也許就是因為這點差異使她放棄在中城模特中介所晃悠,而是出現(xiàn)在這樣一所工程學校里,同時承認知識的力量。她問小歡借前幾堂課的課堂筆記,左手無名指上戴了一只碩大的鉆石戒指,過分大,所以一眼看得出成色牽強,不過即便如此,小歡斜睨一眼,仍然覺得一道流光如利刃橫空斬過,喜氣洋洋。百合看見小歡注意,翹起無名指,放到遠處,吊兒郎當?shù)鼗我换巍_@時一頭亂發(fā)的數(shù)學老師走了進來,威嚴地咳兩聲,百合一面收斂表情,一面不忘偏過臉,輕聲笑著對小歡說,哦,戒指還在,我剛離婚,忘了摘下來了。小歡處變不驚地哦了一聲,仿佛不動聲色,不過難免又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知道自己的眼光里滿是驚嘆號。這樣的驚嘆號,簡直人皆有之──聽她這般侃侃地訴說自己身世的任何一個人都難免。
百合像個武俠高人,對各方飛來的驚嘆號、問號,輕描淡寫地悉數(shù)接在手中,然后不屑一顧地擲在身后,顧盼依舊自如,如此坦蕩倒讓人覺得慚愧,仿佛再對此大驚小怪便是自身的道德缺陷了??傊?,百合把一切擺在陽光之下,像能工巧匠一樣拿一把小錘子,敲敲打打,聲音清脆地打點自己的生活。出現(xiàn)在學校一星期之后,她正式宣布更改了自己的姓,由夫姓改回本姓。她本人則看上去容光煥發(fā),身體內(nèi)像有一盞明燈,照耀著她自己以及嶄新的生活,也使小歡他們眼前為之一亮──那姿態(tài)是如此健康向上,合情合理,不能不教人感動,仿佛突然自一葉間窺見了整個世界的面貌,同時疑心這是否便是應對世界該有的標準態(tài)度。
那時候百合的日常用語里,新生活是個出現(xiàn)頻繁的詞語。她與母親一起移民來到美國,父親似乎在她生活里早已缺席很長的一段時間。這種缺憾最后變成她適應各種新生活的勇氣和力量。當然,站在宏觀的角度,需要時刻做好適應各種變化的準備的能力可以說已經(jīng)變成了全人類生存的必需技能,而留連則是一種不甚實用的小情調(diào)。小時候,她母親的國家還被叫做蘇聯(lián),后來也改了名字,改回最初的稱謂,舉國也是沒有什么留戀的樣子。既然新的生活來了,就讓她來吧──似乎大家都抱著這樣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