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派出所派來警察、司機、聯(lián)防隊員各一名,突然襲擊,像逮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那樣將國華逮出門,那個叫熙熙的女人跟在后頭像電視劇里的女人那樣說:“為什么?為什么?”
“滾開!”蓄著一簇斯大林胡子的聯(lián)防隊員吼道。熙熙便不停拍打他。她的普通話很好聽,即使是在說惡狠狠的話時也很好聽。她咬緊腮幫,眼淚迸出來,說:“警察就可以隨便抓人啦?警察就無法無天啦?”那幫人如果說有遲疑,也是遲疑于美色和她孩童般的認真。不一會兒他們將國華抬走,留下一堆塵煙。
吳海英割完豬草回來,聽說了,腿腳打顫,昏死過去,熙熙則蹲在一旁哭。鐘永連透過窗戶看,冷笑幾聲,心說活該,想想沒什么好怕的,在屋里走來走去,大聲說活該活該。
半小時后,國華竄回來,在熙熙額頭一吻,跑到二樓,藏進谷斗。不一會兒他推起谷斗說:“就說我翻山跑了。”黃昏時,小分隊果然殺回楊村,他們闖進吳家,粗暴而潦草地搜查一遍,提起吳海英的衣領(lǐng)問:“你兒子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你兒子去哪里了你不知道?”
吳海英偏過頭。
“翻山跑了?!蹦莻€四川姑娘悲傷而冷靜地說。
“跑了?”
“是,跑了?!?/p>
聯(lián)防隊員湊過來,將手電光射向她的面龐。她閉上眼,咬著嘴唇,緊繃的臉皮不時顫抖,長長的睫毛留下一道陰影。
“跑了?”
“是,跑了?!彼又卣Z氣。然后聯(lián)防隊員說:“你的暫住證呢?”
“沒有?!?/p>
“必須有?!?/p>
“沒有?!?/p>
“那你跟我們回去調(diào)查調(diào)查?!?/p>
“為什么?”
電筒猛然打向她嘴巴,她癱軟在地。他們說“走,走”,拖起就走。一雙高幫皮鞋蹭來蹭去,蹭不動時,她的眼神浮出絕望,就像砧板上的魚望見菜刀。她就是這樣向一堆陌生的親人浮出一枚絕望的眼神。后者全都受不了,一個個跑回家。當她被拖到曬谷場時,他們像騎兵從四面八方涌出,圍住小分隊,提起笤帚、曬衣桿、木棍甚至煙袋不停打?;靵y中只聽見警察喊冷靜點冷靜點,但是誰也沒辦法冷靜。他們最終停下來還是因為從遙遠處傳出一聲喊叫:“住手?!彼麄冮W開道,讓那開著別克帶著美姬回家卻一度躲在谷倉的王子高舉菜刀,像個真正的勇士沖過來。他還沒站穩(wěn),就一刀,毫不遲疑,一刀剁向聯(lián)防隊員的胳膊。所有人閉上眼。事情走向不可逆的恐怖。就連國華自己也不敢相信,舉刀頓在那里。只有鐘永連在心里鼓勵他:“剁呀!剁!快剁!剁死了,你也跟著死?!彼诌B著往下剁。
沒有血。沒有話語。這個剁死人的過程極其漫長,以致連受害人也忍受不了。聯(lián)防隊員奪下菜刀,說:“有種別用刀背剁?!眹A忽而覺得受了奇恥大辱,生生又搶來一把柴槍,要捅死他們。派出所來的三個人這下全醒了,像牛四散奔逃,好一會兒才知會合,爭先恐后地消失在遠處的小徑。
國華帶著受驚的尤物,倉皇離開鄉(xiāng)村。
打工的人慢慢歸來,在孩子們面前變出會唱歌的紙、黃金手機以及不會燃燒但是也會吸得冒煙的香煙,這些東西修改了楊村。鐘永連每次都跟著到村頭張望,寄望于高大的兒子出現(xiàn),始終沒等到。她問可曾知國峰在哪里打工,他們都不知道。
她去鎮(zhèn)上撥打國峰手機,老板說停機了。他說停機的意思是手機停用了,可能沒交費,也可能是因為被搶了,廣東搶東西都是騎摩托車將人拖倒在地,拖幾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