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著虎皮斑紋的少年帶著小藏獒來到旅行者身邊時，旅行者攤成一個很不雅觀的“大”字，躺在草叢里，裝作正在睡覺的樣子。一對正在交尾的蝗蟲趴在旅行者的鼻尖上，抖動著躍躍欲飛的翅膀。它們愛得死去活來。土撥鼠帶著自己的孩子，在離旅行者不遠的地方，直著身子好奇地觀望遠道而來的異鄉(xiāng)人。少年踢了踢旅行者的腳。旅行者突然一驚。他拿掉氈帽，瞇縫著眼睛，打量著逆光中的少年，好久都沒有認(rèn)出來者是誰。小心蚰蜒鉆進你的耳朵里。旅行者一骨碌爬起來，極其恐慌地用手指去掏兩個耳朵眼。受到驚嚇的蝗蟲緊緊抱在一起，拍打著沉重的翅膀向著太陽飛去。蚰蜒會一直鉆進你的腦髓里。旅行者聽見少年一本正經(jīng)地在說話。好多小孩就是這樣發(fā)的瘋。直到這時，旅行者才認(rèn)出了說話的人是長著虎皮斑紋的少年。他把羊皮袍子的兩只袖子掖進紅色的腰帶里，赤裸著上身。旅行者發(fā)現(xiàn)虎皮斑紋并不是僅僅長在少年的右臂上，他的整個上身都布滿了虎皮斑紋，這讓他看起來像一頭成長中的斑斕之虎。哈哈哈，我是嚇唬你的。少年忍俊不禁地大笑起來。旅行者尷尬地放下掏耳朵的手指，也跟著少年哈哈大笑起來。好幾天來，他第一次聽到了自己的笑聲。那笑聲陰郁、沉悶，好像不是發(fā)自胸腔，而像來自墳?zāi)?。我可以陪你走一程。少年收斂起銀器般嘩啦啦響亮的笑聲，歪著腦袋在說話。我的學(xué)校就在雪山的那一邊。旅行者的心里冒出一個疑問：你是在學(xué)校里學(xué)會漢語的嗎？少年又一次像是看透了旅行者的心思一樣，等他背起背囊的時候為這個問題作出了回答。不。學(xué)校里只有一名藏語老師。他教了一輩子書，可他從來都沒有走出過校門?？h上的領(lǐng)導(dǎo)來視察工作的時候，他還用古時候用來稱呼貴族的敬語叫他們老爺呢。旅行者側(cè)過頭看了一眼少年，發(fā)現(xiàn)少年的身高大約跟他的肩膀相齊。少年正在長個子，旅行者幾乎能聽到他身體里的骨骼像啜飲陽光的莊稼一樣，正在咯咯叭叭地生長。用不了幾年，他就會高過旅行者，成為一個額角崢嶸、身材魁梧的男人。他將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旅行者猜測著，可他卻猜不出來。他不會從一顆殘破的蘋果看到這少年的一生。他唯一能看到的，是這少年目視前方，邁著大步，兩條胳膊像一對翅膀一樣，劇烈地擺動著。再這么走下去，他準(zhǔn)會飛起來。而旅行者已經(jīng)變得氣喘吁吁。他覺得跟少年一起走路相當(dāng)吃力，幾乎像是一場越野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