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貝冷冷地說：“是啊，你丫都去法國干了一趟農(nóng)活兒了，能不餓嗎？”

“我餓了?！奔娟栒f。

貝貝招呼酒吧里的人：“吃夜宵去！”

總共有十多個人分乘幾輛出租車殺到東直門附近一個小飯館吃夜宵，大家盲目地點了一大桌子菜，又要了一箱啤酒。季陽緩過神兒來，又開始鬧酒。一箱啤酒喝完，一桌子菜也沒動幾筷子，油脂凝固在餐具上，忽然有些冷場。季陽穿著一件長大衣，外面還披著件羽絨服，她看看手表：“五點了，天快亮了，咱們?nèi)ヅ老闵桨?。?/p>

一桌子無人響應(yīng)，季陽問貝貝：“爬香山去？看日出去？”

“別鬧了，回家睡覺了?！?/p>

季陽問我：“爬香山去？”

我把啤酒杯扔到桌上：“走?！?/p>

幾個喝多了的小伙子把酒杯紛紛蹾到桌上：“走，爬山，誰爬不上去誰是孫子?！?/p>

季陽興奮地叫老板結(jié)賬，十多人又涌到街上打出租車。外面飄起一陣若有若無的雪花，我凍得直打哆嗦，可季陽看見雪花更加興奮?！跋卵┝?，下雪了。”她叫喊著。大家抬頭看天，伸出手捕捉雪花。我攔下一輛車，讓季陽和貝貝坐在后面，我坐到前頭吹吹暖風(fēng)。貝貝在后面嘀咕：“真爬山啊？你穿著高跟鞋怎么爬啊？”

“沒問題，爬不上去就坐纜車唄?！?/p>

說起來難以置信，想起來都不可思議，我們在那個新千年的早上爬上了香山，只有我們?nèi)齻€人到了香山腳下，剩下的人在城里就紛紛溜號了。我、季陽、貝貝坐著出租車到香山公園門口，發(fā)現(xiàn)沒有一輛車跟來。身為男人，我不好打退堂鼓。貝貝喊冷，季陽還是興致不減：“冷什么冷，爬上去就暖和了?！?/p>

開始爬山的時候，天幾乎還是全黑的，爬到半山，看見城里稀疏的燈火，天已漸漸發(fā)亮，有成群結(jié)隊的中老年人一同爬山。他們不時向著山林大喊，彼此應(yīng)和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們?nèi)齻€也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季陽和貝貝那清脆的年輕女人的聲音，在一片蒼老的聲音中顯得格外纖細(xì)。我們爬到山頂，東邊一片紅，周圍的老頭兒老太太對著太陽活動身體，做廣播體操。季陽穿著高跟鞋挺立在“鬼見愁”上，在她的羽絨服、大衣、黑裙子下面是她年輕的身體，這身體是那么強(qiáng)勁，在她周圍，是同樣強(qiáng)勁的一幫老年人。他們韌帶極佳，有一個老太太能把腿抬到樹杈上，還有一個老太太倒掛著懸在樹杈上。不管時間是不是一種幻覺，終有一天，季陽和貝貝也將成為兩個小老太太，終有一天，我們不可能在酒醉的清晨爬上山巔，我們將衰老，時間將把我所愛的一切帶走。這念頭在那個早上揮之不去，我想著我終將喪失的一切，身上的汗被風(fēng)凍住，寒冷像刀子一般割過來。

那年開春的時候，我們又去爬了一趟香山，我、季陽、貝貝，還有幾個男男女女，從八大處找了一條山路走到香山。有個姑娘，是中國政法大學(xué)畢業(yè)的，半道兒要撒尿，山上沒廁所，她找了個僻靜之處解決問題。我們?nèi)齼蓛勺谏绞?，躺在草地上，曬著太陽，遠(yuǎn)處的北京城冒出細(xì)碎的光芒。那姑娘從樹林出來之后說，她上學(xué)的時候經(jīng)常在昌平的軍都山上“打野炮”，沒想到現(xiàn)在撒泡尿都緊張，她感慨道，真想回到戰(zhàn)斗過的地方去看看啊。于是大家商量著，下個周日去爬軍都山。等到了下一個星期天早上，還真聚了有十個人，分乘兩輛小車開到了昌平，我和季陽、貝貝擠在別人的后座上。我們爬到山頂上都?xì)獯跤酰娟柕哪樇t撲撲的，調(diào)戲那個政法大學(xué)姑娘，要她指認(rèn)“打野炮”的現(xiàn)場。那姑娘盯著她說：“你要試試嗎？”季陽好像一下害羞起來。我們俯瞰十三陵水庫和山腳下的高爾夫球場，討論要去一些更遠(yuǎn)的地方爬山，去黃花城，去箭扣長城，去金山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