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個看客，我會由衷地贊美她的段位。她能在情緒那么激動的情況下，言簡意賅地把一個復(fù)雜的事實概括清楚，并且前前后后，使用各種修辭手法，都沒有忘記加上對哥哥的嘲諷和攻擊，最后還要來一個比較悲情的收尾。我就不行，我和蘇遠(yuǎn)智吵架的時候，關(guān)鍵處我就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會哭。

可正因為我不是看客，所以那個瞬間，我才恨她。她明知道哥哥不是她的對手，她明知道哥哥最終還是會原諒她。

“南音，這件事你不可以告訴任何人。你要裝到底，我們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當(dāng)哥哥慢慢地跟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知道，他挺過來了。對于他而言，所謂“挺過來”，指的就是成功地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在巨大的創(chuàng)面上過有條不紊的日子。姐姐總拿這點來笑話哥哥自欺欺人——可是，一個平凡的人，想要活出一點清凈的尊嚴(yán)，又能怎么辦呢？她根本不懂，那不叫自欺欺人，因為哥哥是真的用盡了全身力氣，咬著牙，等待真正的平和跟風(fēng)度降臨。

小叔和陳嫣結(jié)婚的時候是這樣，江薏姐離開的時候是這樣，還有——我們倆第一次看見北北的時候，隔著暖箱的玻璃，北北像個小動物那樣閉著眼睛安詳?shù)厝鋭印麄冋f她被放在這里面是因為得了肺炎，不過很好治的。真是神奇，還不會睜眼睛呢，她居然也長了肺。哥哥不動聲色地靜默著，我說：“看上去好小呢?！备袅藥酌腌?，他才回答我：“是?！庇谑俏抑懒?，他剛剛在發(fā)呆。我暗暗地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在微笑著。那個笑容不是給北北的，因為他的眼睛盯著透明的暖箱壁上那抹被光涂得更亮的地方。他是在笑那個隱約映在上面的，自己的臉。

隨后在一片每個人都熱鬧忙碌的喧鬧中，他對陳嫣說：“恭喜你了。”

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原來每個人都想要不顧姿態(tài)地“贏”，他就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優(yōu)美自如地“輸”。不過他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了我判斷輸贏的標(biāo)準(zhǔn)。所以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習(xí)慣了只要哥哥不動聲色地謝了幕，那么不管已經(jīng)上演了什么激烈的劇情，不管劇中角色和下面的觀眾（當(dāng)然他們是同一批人）怎么把別人的平靜踐踏成了街心公園的草坪，我們照舊還是迎來一個又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照舊像這樣圍在一張桌子邊上吃早餐，照舊看著媽媽一邊給大家分煎蛋一邊丟個嚴(yán)厲的眼色給爸爸，照舊聽著外婆執(zhí)著地問大家貴姓——生活的慣性是強大的，我哥哥比生活還強大。

我以為這一次也像以往一樣。他掙扎了，他沉默了，他要我和他一起守口如瓶，是的，這次的事件比原先都要嚴(yán)重些所以他要去遙遠(yuǎn)的四川山區(qū)躲藏一陣子，但他畢竟還是如往常那般謝過幕。可是他居然說他想搬出去，這真讓我心驚肉跳。哥哥，謝過幕就不能反悔的——可是他為什么不能反悔呢？只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反悔過嗎？鄭南音，你會不會太自私了？

“南音，趕緊吃啊，又在發(fā)什么呆。”媽媽說，“等下還得帶外婆去公園遛彎，你別磨蹭?！?/p>

“急什么呀?！蔽乙ё×丝曜宇^。

“我和你們一起去，我得趕時間。”媽媽站起來開始收拾碗筷了。

糟糕了。不過我面不改色地說：“不用你跟著，有我?guī)е馄啪妥銐蛄恕Ｄ悴皇且习嗦?，反正你得搭爸爸的車，就先走嘛。?/p>

“我今天不坐你爸的車，”媽媽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我今天不去單位，得去開會，那個地方穿過公園就到了。”

這下徹底沒戲了。我只好低下頭給蘇遠(yuǎn)智發(fā)短信：“你出門了嗎？”

他回道：“我已經(jīng)在公園了?！?/p>

“很倒霉，今天我媽媽一定要跟著。你先躲得遠(yuǎn)一點別過來，等我媽媽走了我再給你短信，對不起哦。”

“就算是看見你媽媽也沒關(guān)系的?！?/p>

“可是她一定又會嘮叨的。她會罵我像做賊一樣。還會再罵我都決定要考研究生了可還是整天貪玩，總之很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蔽曳浅Ｗ晕倚蕾p地嘆了口氣，贊美我自己在手機上按鍵的速度。

“那好吧?！?/p>

“你想我嗎？”

伴隨著我的手機短信提示的那聲“叮咚”的脆響，媽媽惱火地提高了嗓門：“鄭南音我叫你快點你沒聽見嗎？吃個早飯也放不下你的手機啊！”

“來了嘛——”我從空蕩蕩的桌面上拿起我自己的碗筷沖進了廚房，都沒來得及看他究竟回復(fù)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