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和天勝娘就為十四個陣亡家屬默哀！然后莊里大批量的哭聲此起彼伏地在遠(yuǎn)近方圓響起來……

十一

這一年的冬天來的特別早，十月天就下了一場大雪，莊里莊外，山前山后都是白皚皚一片，雪一層一層落下來，就像上蒼為人間披掛了一件肥大的孝袍。莊里很靜，誰見了誰也不說話，只是對望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大人們的目光是僵硬的，笑容是機械的，那種笑往往讓人害怕。有的失去兒子的老人從接到消息之日起就臥床不起了。失去丈夫的女人幾日之間就瘦得如刀劈斧鑿一般。雖然新政府的干部做工作說，這是一場正義的戰(zhàn)爭，保家衛(wèi)國必須付出代價，他們都是革命的勇士……

聽者也認(rèn)同這樣的說法，但悲痛還是不能減退。娘和天勝娘，是屬于男人下落不明者，她們懷著時時有可能成為同病相憐者的心情，前去探望那些提前進入烈屬行列的女人們，娘和天勝娘一路流著淚，進了誰家用不著受對方的感染自己就淚如泉涌了，這樣一家一家地哭過來，眼淚已經(jīng)哭干了。

久妮嬸是這個時候最忙也最有勇氣面對烈屬的人，因為她本身就是這光榮而不幸的先行者，所以她是最有說法力的榜樣，她一家一家做工作，分別送給各家兩個字“堅強”而匆匆奔走在莊里的條條路徑上，途中遇到娘和天勝娘，久妮嬸火憤憤地瞪上一眼，說你們倆哭甚哩？你們的男人又沒有陣亡消息。告你們，不準(zhǔn)到處哭啊，要懂得“光榮”的意義，不能只想著不幸。娘和天勝娘就不敢明目張膽地哭了，因為她們此刻只感到不幸而忘卻了光榮。所以她們?nèi)滩蛔】蕖?/p>

此后，娘變得特別膽小，稍微有一點突兀的響動就會嚇一跳！娘做事也不那么靈便了，動作如同八十歲的老嫗笨手笨腳。給三叔補褲子，居然兩片褲腿縫在一起，如果重新拆掉，那年久風(fēng)化的布絲兒怕就掛不住針腳了，這種技術(shù)上的嚴(yán)重失誤，是娘破了歷史記錄。娘十分內(nèi)疚并且驚訝自己的行為，娘汗顏地看看三嬸，三嬸沒有怪娘的意思，十分理解娘此刻的心情，無聲無息地接過活路自己去做。

娘在一段時期，老是左眼跳！鄉(xiāng)間流傳一句話：“右眼跳有人到，左眼跳活倒灶”。娘被這種生理現(xiàn)象搞得寢食不安。娘總是挖耳朵，好像隨時準(zhǔn)備聽什么消息一樣。每當(dāng)一個遙遠(yuǎn)的消息傳到村公所，娘都要失眠到天亮……直到深秋的一個午后，大伯拿著一封信回來，一聲不吭地坐在炕上等三叔，娘看著大伯手里捏著的信，有些膽戰(zhàn)心驚，卻一直不敢問這信是不是爹回來的，看大伯的表情也猜不出是兇是吉……

我識字，我想打開信讀一讀，盡快知道詳情?？墒谴蟛桓吲d。我伸出手去想拿信，卻讓娘悄悄地拽回來。大伯在等什么呢？難道信中有我們不該知道的內(nèi)容嗎？時間如同老牛拉車踢踏而過。三叔在我們心理最緊張的時候回來了，還沒來得及放下工具，大伯沖三叔的臉就把信擲了過去。三叔嚇了一個愣怔！把我們?nèi)紘樀猛嗽诹藟Ω隆Ｈ迥涿畹貟鹦?，說咋了大哥？大伯不說咋了，只是生氣。三叔展開信，慢慢讀過之后，臉就憋成了一塊紅布……

接下來，大伯把我們?nèi)嫁Z出去關(guān)住門，兩個人在屋里吵起來。我貼著門縫聽到大伯說，讓你去看你二哥你就辦了這么件好事？你知不知道咱娘耗干了她的命，是給惠兒保親娘？娘患得是要命的病，可要再活三頭五個月不是不行，娘為了咱家的體面是活活餓死的！這件事，娘讓咱共同起了重誓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