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勝哥指著我的鼻子說,賠我爹!臘月姐說,還我爹!荷葉姐也向我要爹爹,然后就有很多人割我的耳朵,剜我的眼睛,我被眾人分割得沒有自己了……我哇的哭醒以后,不知道晝夜到底更替幾日了。我睜不開眼睛,腦海里一片渾濁,我已經(jīng)不會站了,用不著娘再強迫我,為了爹的存在,我只會一個姿勢那就是―跪!
我,一個四歲的孩子臉色發(fā)青地站起來又一頭栽倒了,我不哭不笑也不鬧,整個人呆如一樁朽木。身體緩緩地沉陷!晝夜的更替緩慢得如同在嶺梁上踢踏而過的老牛,七天七夜仿佛隔了一個世紀。三叔把我抱回土屋里,我已成了只知睡眠的白癡,足足沉陷了三天三夜……
六
我瘦成了一根豆芽,臉蛋兒黃蠟蠟得不見一點兒血色。原本稀疏黃軟的頭發(fā)越發(fā)如一片煮癱了的黃葉,整個人像害了一場大病。我的眼睛多了一些呆氣,心性也不再像最初那么活潑。娘看到我這個樣子總是發(fā)呆。嘆出來的氣又粗又重。娘擔心我的身體恢復不過來,沒有奶奶的通融,娘也不好提出格外的補貼。奶奶當然不會旁觀,好像很懂娘的心,半響午熬些粥給我喝。娘說我討不得一點便宜,這樣幾天,臉色開始泛紅……
可是,三十五個男人的家屬,排著隊等我去保佑。布置道場的時候,他們的親人供不起一只整羊,四五家,五六家不等地合起來供一只羊,然后,各蒸各的“供品”。讓我給他們各念各的經(jīng)。如此各家供七天七夜,若五家合起來我就要連續(xù)禱告五七三十五個晝夜。當然這三十五天,娘和我均可以在家里省出兩張嘴。大娘為此極力慫恿奶奶,接受這樣的承諾,一則這是積德行善的事;二則在村里留個好人緣;三則家境窘困也可省兩張嘴增補家用。
奶奶聽了大娘的話,就用眼睛觀察娘,娘緊緊地抱住我縮著身子,娘的頭低垂在胸脯上表示抗拒!娘對這樣的承諾仿佛是生死抉擇。三十五個晝夜的更替,對一個四歲的孩子是什么概念?只有娘最知其中甘苦。我不能睡,娘須得在我身邊守護,可我更知道娘不是為了她自己,她說如果誰家請惠兒,她自己那怕多跪上十天八天都行??苫輧核€那么小……娘的淚就連珠般地淌下來。
可莊里人認定我是“精靈”。“精靈”誰能替得了呢?他們必須讓我出場。奶奶當然也犯愁,拿不出個總主意。大娘就暗中操縱莊里人發(fā)起攻勢。娘關(guān)住門拒絕入侵。我聽到門外聚了好多人。有人推門說,蘭菊,你保住了你的男人就不管俺男人了?俺男人是你漢子帶走的,父債子還!這道理你該懂吧?何況咱們結(jié)了干親,孩兒接了禮數(shù),你也吃了辛苦糧,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以后不在莊里活人了?
娘聽到這話從柜子里把收來的禮數(shù)翻出來,一定是想退回去,可是娘的辛苦糧已經(jīng)吃進肚里變成了糞,又如何拿得出來呢?向家里開口吧,沒有爹供養(yǎng)又覺氣短。娘把翻出的衣物推在一邊,愣著。
奶奶說蘭菊,咱收了人家的禮數(shù),不能掃人家的興啊。娘說,娃身上的精靈到底有多少啊,這樣跪下去還讓不讓娃活了。你看惠兒成了啥樣樣。娘眼里盈滿了淚。
我最怕看到娘流淚,我說娘,你為甚總流淚,這么好看的眼睛哭壞了,等爹回來變丑了,你就當不成新嫁娘了。娘“哇”一聲哭了。可她馬上用我的小肩膀堵住了她的哭聲。我的衣服就被娘的淚水浸濕了一片。我說娘,誰欺負你了?娘說誰也沒有,娘哭你跟著娘受苦。我說娘,惠兒不怕受苦。娘抽泣著,可是娘怕你受苦啊,娘沒有替你爹守好爺爺,娘再也不能不替他守好你……可是天勝、荷葉、還有玉米、臘月、喜鵲,都等著你給他們要回爹來,就像你要你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