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經(jīng)學(xué)略說 (20)

國(guó)學(xué)修養(yǎng) 大師談 作者:章太炎 陳柱


太史公謂古詩三千余篇,蓋合六詩、《九德之歌》言之。孔子刪《詩》,僅取三百余篇。蓋以古詩過多,不能全讀,故刪之爾,或必其余皆不足觀也?;蛑^孔子刪《詩》與昭明之作《文選》有異。余意不然,《文選》為總集,《詩經(jīng)》亦總集,性質(zhì)正復(fù)相似,所謂“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決非未正以前,《雅》入《頌》、《頌》入《雅》也?!堆拧分饔浭?,篇幅舒長(zhǎng);《頌》主贊美,章節(jié)簡(jiǎn)短。但觀形式,已易辨別。且其聲調(diào)又不同,何至相亂,或次序顛倒,孔子更定之耳。

《風(fēng)》、《雅》有正、變盛周為正,衰周為變,《頌》無正、變,因《風(fēng)》、《雅》有美有刺,《頌》則有美無刺也。《魯語》閔馬父之言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今《商頌》僅存五篇,其余七篇,或孔子時(shí)而已佚矣。據(jù)今《商頌》,有商初所作,亦有武丁時(shí)所作,而《周頌》皆成王時(shí)詩,后則無有?!睹献印吩唬骸坝蓽劣谖涠?,賢圣之君六七作。”故頌聲未息,周則成王以后無賢圣也?;蛞浴遏旐灐窞橘蕴熳又Y。若然,孔子當(dāng)屏而不錄。孔子錄之,將何以說?案《周官·籥章》:吹豳詩以逆暑迎寒,吹豳雅以樂田畯,吹豳頌以息老物。同為《七月》之詩,而風(fēng)、雅、頌異名者,歌詩之時(shí),其聲調(diào)三變爾?!夺亠L(fēng)》非天子之詩,而可稱頌,則《魯頌》稱頌而孔子錄之,無可怪也。今觀《泮水》、《宮》之屬,體制近雅而不近頌,若以雅為稱,則無可譏矣。

《史記·孔子世家》稱“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然則,今之《詩經(jīng)》在孔子時(shí)無一不可歌也?!稘h書·禮樂志》云:河間獻(xiàn)王獻(xiàn)雅樂,天子下大樂官常存肄之。是其樂譜尚在。后則可歌者,惟《鹿鳴》、《伐檀》等十二篇耳。近人以《鹿鳴》、《伐檀》等譜一字一聲,無抑揚(yáng)高下之音,疑為唐人所作。然一字一聲,不但《詩經(jīng)》為然,宋詞亦然。姜夔、張炎之譜可證也。一字之譜多聲,始于元曲,古人未必如是,孔子曰:“放鄭聲?!庇衷唬骸皭亨嵚曋畞y雅樂?!睗h儒解鄭聲以為煩手躑躅之聲。張仲景《傷寒論》云:“實(shí)則譫語,虛則鄭聲。鄭聲者,重語也。”可見漢人皆讀鄭為鄭重之鄭。鄭聲即一字而譜多聲之謂。唐人所重十二詩之譜,一字一聲,正是雅樂,無可致疑。以上論《詩》之可歌。

《詩》以口誦,至秦未焚。漢興有齊、魯、毛、韓四家,齊、魯、韓三家無笙詩,為三百五篇,毛有笙詩,為三百十一篇。笙詩有其義而亡其辭,則四家篇數(shù)本相同也笙詩六篇,殆如今之樂曲,有聲音節(jié)奏而無文詞。所不同者,《小雅·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于周,萬民所望”數(shù)句,三家所無,而毛獨(dú)有,此其最著者也。其余文字雖有異同,不如《尚書》今古文之甚。以《詩》為口誦,故無形近之訛耳。

《魯詩》出自浮丘伯,申公傳之。魯人所傳,故曰《魯詩》?!洱R詩》傳自轅固生,齊人所傳,故曰《齊詩》?!俄n詩》傳自韓嬰,據(jù)姓為稱,故曰《韓詩》。齊、韓二家,當(dāng)漢景帝時(shí),在《魯詩》之后。《毛詩》者,毛公所傳,故曰《毛詩》。相傳毛公之學(xué)出自子夏,三國(guó)時(shí)吳徐整謂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倉(cāng)子,薛倉(cāng)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間人大毛公,毛公為《詩故訓(xùn)傳》于家,授趙人小毛公,小毛公為河間獻(xiàn)王博士。而陸璣則謂子夏傳曾申,申傳魏人李克,李克傳魯人孟仲子,孟仲子傳根牟子,根牟子傳趙人孫卿子,孫卿子傳魯人大毛公。由徐整之說,則子夏五傳而至大毛公;由陸璣之說,則子夏七傳而至大毛公。所以參差者,二家之言,互有詳略耳大毛公名亨,小毛公名萇,今之《詩傳》乃大毛公所作,當(dāng)稱《毛亨詩傳》,而世皆誤以為毛萇,不可不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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