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經史非神話
在古代書籍中,原有些記載是神話,若《山海經》、《淮南子》中所載,我們看了,覺得是怪誕極了。但此類神話,在王充《論衡》里已有不少被他看破,沒有存在的余地了。而且正經正史中本沒有那些話。如盤古開天辟地,天皇、地皇、人皇等,正史都不載。又如“女媧煉石補天”、“后羿射日”那種神話,正史里也都沒有。經史所載,雖在極小部分中還含神秘的意味,大體并沒神奇怪離的論調。并且,這極小部分的神秘記載,也許使我們得有理的解釋。
《詩經》記后稷的誕生,頗似可怪。因據(jù)《爾雅》所釋“履帝武敏”,說是他的母親,足蹈了上帝的拇指得孕的。但經毛公注釋,訓帝為皇帝,就等于平常的事實了。
《史記·高帝本紀》說高祖之父太公,雷雨中至大澤,見神龍附高祖母之身,遂生高祖。這不知是太公捏造這話來騙人,還是高祖自造。即使太公真正看見如此,我想其中也可假托。記得湖北曾有一件奸殺案:“一個奸夫和奸婦密議,得一巧法,在雷雨當中,奸夫裝成雷公怪形,從屋脊而下,活活地把本夫打殺?!备咦娴氖?,也許是如此。他母親和人私通,奸夫飾做龍怪的樣兒,太公自然不敢進去了。
從前有人常疑古代圣帝賢王都屬假托,即如《堯典》所說“欽明文思安安,克明俊德……”等等的話,有人很懷疑,以為那個時候的社會,哪得有像這樣的完人。我想,古代史家敘太古的事,不能詳敘事實,往往只用幾句極混統(tǒng)的話做“考語”,這種考語原最容易言過其實。譬如今人做行述,遇著沒有事跡可記的人,每只用幾句極好的考語?!秷虻洹分兴d,也不過是一種“考語”,事實雖不全如此,也未必全不如此。
《禹貢》記大禹治水,八年告成。日本有一博士,他說:“后世鑿小小的運河,尚須數(shù)十年或數(shù)百年才告成功,他治這么大的水,哪得如此快?”因此,也疑禹貢只是一種奇跡。我卻以為大禹治水,他不過督其成,自有各部分工去做;如果要親身去,就游歷一周,也不能,何況鑿成!在那時人民同受水患,都有切身的苦痛,免不得合力去做,所以“經之營之,不日成之”了?!队碡暋酚浉鞯赝恋仉轳で樾?,也不過依報告錄出,并不必由大禹親自調查的。
太史公作《五帝本紀》,擇其言尤雅馴者,可見他述的確實。我們再翻看經史中,卻也沒載盤古、三皇的事,所以經史并非神話。
其他經史以外的書,若《竹書紀年》、《穆天子傳》,確有可疑者在。但《竹書紀年》今存者為明代偽托本,可存而不論,《穆天子傳》也不在正經正史之例,不能以此混彼。后世人往往以古書稍有疑點,遂全目以為偽,這是錯了!
二、經典諸子非宗教
經典諸子中有說及道德的,有說及哲學的,卻沒曾說及宗教。近代人因為佛經及耶穌教的《圣經》都是宗教,就把國學里的“經”,也混為一解,實是大誤?!胺鸾洝薄ⅰ笆ソ洝钡哪莻€“經”字,是后人翻譯時隨意引用,并不和“經”字原意相符。經字原意只是一經一緯的經,即是一根線,所謂經書只是一種線裝書罷了。明代有線裝書的名目,即別于那種一頁一頁散著的八股文墨卷,因為墨卷沒有保存的價值,別的就稱做線裝書了。古代記事書于簡。不及百名者書于方,事多一簡不能盡,遂連數(shù)簡以記之。這連各簡的線,就是“經”。可見“經”不過是當代記述較多而常要翻閱的幾部書罷了。非但沒含宗教的意味,就是漢時訓“經”為“常道”,也非本意。后世疑經是經天緯地之經,其實只言經而不言天,便已不是經天的意義了。
中國自古即薄于宗教思想,此因中國人都重視政治。周時諸學者已好談政治,差不多在任何書上都見他們政治的主張。這也是環(huán)境的關系:中國土地遼廣,統(tǒng)治的方法急待研究,比不得歐西地小國多,沒感著困難。印度土地也大,但內部實分著許多小邦,所以他們的宗教易于發(fā)達。中國人多以全力著眼政治,所以對宗教很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