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1)

太陽底下 作者:羅偉章


明月河這篇文字雖然出現(xiàn)在黃曉洋的日記本中,但沒注明日期,《明月河》的標(biāo)題,也是原文就有的。

“你姓黃?”

嚇我一跳。原來是安伯母。她的懷里抱著那只貓。

我說我姓黃。我為什么這樣緊張呢?

“你說普通話,我以前也說普通話,幾十年不說,現(xiàn)在都不會說了?!?/p>

“是……我聽李教授也說川話,只偶爾夾雜一個(gè)普通話的發(fā)音?!?/p>

“你是……”

“我是南京人。”

“哦……”

“我曾祖父黃明煥,跟李教授做過鄰居,那時(shí)候李教授還在南京的中央大學(xué)?!?/p>

她枯瘦的手抹著貓背,貓半瞇著眼睛,靜靜地享受著主人的愛撫。

“你去過我家無數(shù)次,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是你曾祖父曾祖母,好像你沒有祖父母,也沒有父母?!?/p>

“我祖父叫黃誠,父親叫黃伯勇。我還有個(gè)大伯,叫黃伯道?!?/p>

她沿著河堤往前走,也就是往河的下游走。垂柳柔軟的枝條在她肩頭次第滑落。

我跟上去。沒走多遠(yuǎn),就看見那只白鷺。和我第一次見到它時(shí)一樣,孤孤單單的,一動不動的,站在河心,任冰涼的水從胸脯底下漫過。

她懷里的貓,發(fā)出低沉的聲音:“嗚——嗚——嗚——”

我說:“它看見白鷺了。”

她說不,它聞到了同類的氣味,它是在跟先走一步的伙計(jì)們打招呼,算是拜個(gè)碼頭。

這么說來,河岸邊這塊五米見方的平地,就是她埋那兩只死貓的地方了。倒是看不出痕跡,春去秋來,雜草叢生。這兩天正值倒春寒,盡管沒有風(fēng),草梢卻在瑟瑟顫抖。近旁一株野櫻桃,白花滿樹。

知道了我大伯就是黃伯道,她怎么沒有一點(diǎn)兒波動呢?

或許,因?yàn)椴∵^那一場,她把什么都忘記了?

我又曲曲折折地提及舊事,說到中央大學(xué)、南開中學(xué),還說到文德茶館。

她終于問我:“你知道當(dāng)年的文德茶館在哪里嗎?”

并不等我回答,她的手指向河面,劃拉了一下。

“這里以前不是河?”

她說不是,這里本是一條狹長的平壩,1957年,才將一條散漫流浪的無名河改道,讓它路經(jīng)文理學(xué)院境內(nèi),注入嘉陵江,工程完結(jié)的那天夜里,明月當(dāng)空,因而給它取了這名字。

沒有明月河的時(shí)候,平壩上樹木瘋長,藤蔓斷日,是鳥雀和小獸的樂園,還有丈多長的烏梢蛇、鮮艷迷眼的菜花蛇,這些冷血動物,如果抓不到鳥、鳥蛋、老鼠和兔子,就以同類為食,彼此纏斗和吞咽的景象,連上帝看了也會打擺子。不過,誰知道呢,她說,也可能上帝喜歡它們這樣,上帝坐著龍椅,喝著小酒,背后站一群嬪妃媵嬙和文武百官,看下界怎樣同類相殘,就像看一場戲。

30年代中期,她接著說,平壩被打理出來,很規(guī)整,從那以后的十年間,這里開著許多家茶館,其中文德茶館最為有名,既喝茶,也唱戲,門楹上貼著兩副對子,一說喝茶,一說唱戲,說喝茶的平淡無奇,說唱戲的很有意思:“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裝誰像誰,誰裝誰,誰就像誰?!?/p>

對文德茶館為什么有名,我是知道的,但我裝著不知道,說:

“書上講,在當(dāng)時(shí)的茶館,大多是又喝茶又唱戲,傳統(tǒng)川劇和新編抗戰(zhàn)劇天天在大小茶館上演,與街頭劇、活報(bào)劇形成室內(nèi)外兩大群眾劇場,其中《放下你的鞭子》、《打鬼子去》……”

她的肩膀抖動了一下,迅速掐斷我的話:“文德茶館有名,主要因?yàn)樗强伎蛡兊木劬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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