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蔽毅唬案阏f不明白。我下去買盒飯了，你要哪種的？”

心情激動的時候，最好不要和小叔說話。因為他的慢條斯理永遠是一盆最冷的冷水，迎面澆過來之后還能讓你多添一層郁悶。印象中，我從來沒見過小叔著急或者生氣的樣子。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可能是十幾歲的時候吧，每當心情很差勁的時候，我就喜歡來找小叔。我不會對他傾訴任何具體的事情，我只是在他面前坐著?？粗淖鳂I(yè)本，批考卷，或者是用一個又一個的兩位數(shù)把成績冊填滿。我有時候會無意識地翻看他桌上那堆改好的本子，一個又一個陌生的人名在我眼前蜻蜓點水地掠過，從這個名字上，從他們的字跡上，從我小叔給的紅色批語上，我喜歡想象他們都是些什么人。他忙完手頭上的事情，才會抬起頭來，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了我那樣，對我笑笑。其實我們兩個人，都非常享受那種對方當自己不存在的感覺。就這樣，十分安靜地，幾個小時就那么悠然地過去了。十幾年，就這樣悠然地過去了。除了小叔的肚子日益明顯之外，我們就像兩株和平共處的植物那樣，什么都沒有改變。

他們都說，我是因為跟小叔太親近了，才會選擇他的職業(yè)的。誰知道。

現(xiàn)在我和他成了同事。其實我能到龍城一中來教書，跟我的大學同學們相比，算是有運氣了。誰都知道，龍城一中不僅是在我們省，在整個華北，也是赫赫有名。我的大學在全國的師范大學里不是排不上號，可是龍城一中的門檻之高，的確有些盛氣凌人的味道。信不信由你，和我同一年進來的年輕老師里，有好幾個都是碩士學歷，還有兩個，大學的名字一報出來，我都愣了一下。也不用問以那樣一張文憑，干嗎不去寫字樓里做人模狗樣的白領，卻到講臺前面給小孩子們分析高考重點了。如今的人們都精明無比，會作這種選擇，自然是認為自己不會賠本。

當然，當然，要往好的方向看。這是一個只要不出意外，穩(wěn)定一生的職業(yè)。不可能發(fā)大財，但是衣食無憂。并且只要你老了，自會有人跳出來說你桃李滿天下——不過這應該是很久之后了吧，到那個時候，我可以溫暖地回憶著，五十年前，別人曾經(jīng)禮節(jié)性地叫我“帥哥”。我可以告訴我的孫子，半個世紀以前的人們管長得類似爺爺我年輕時候那樣好看的男人，叫“帥哥”。這聽上去不錯。我不像鄭東霓，外面的世界固然大，固然好，可是生活這個東西，說穿了，哪里不一樣。她那么聰明的一個人，不知為何，總是看不透這一點，總是義無反顧地折騰，好像非得把屬于故鄉(xiāng)，屬于平凡生活的烙印全都打磨掉，就可以證明自己不同凡響。

況且她還總是諷刺我，越來越像小叔一般閑云野鶴。

可是小叔。小叔。我該怎么說。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來龍城一中應聘的時候，當我講完那節(jié)公開課，走下講臺，心里就有了好的預感。雖說最終能否被錄用還不知道，但是從校長到幾個資格最老的教師，眼睛里都是微笑著的。然后，一個剛剛退休的特級教師拍了拍我的肩膀：“后生可畏，后生可畏?！痹偃缓?，他意味深長說：“聽說你是鄭鴻老師的侄子？沒想到，真沒想到。小伙子，你會有好前程。”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其實想說，我會有比我小叔好的前程。更可悲的是，他認為他這是在真心實意地稱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