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牧人說：“要說，還是放羊穩(wěn)當。祖宗到我，放八輩子羊了。雖沒發(fā)，可也沒餓死。我爹說，六0年，大沙河里的死人一層摞一層，我家卻沒挨餓。進了沙窩，管你斗天斗地，管你造啥反，那羊奶，把幾條命都養(yǎng)了?！?/p>

“諞子這話，倒是真的。”孟八爺?shù)?，“那時，那些天大的官兒，連尿都喝不上哩?！?/p>

“那樣活，跟死了有啥區(qū)別？”黑羔子冷冷地說。

諞子的羊好容易飲了水，井里又沒水了?；碜觼G下韁繩，取了煙袋，邊抽煙，邊等水滲出。黑羔子的二百來只羊仍咩咩地叫個不停。那叫聲，干燥而乏味，石片似地在心上刮。

“怪驚驚的，這水，說稀罕就稀罕了。去年，水還用不完?！被碜訃@道。

“前幾年，羊吃的水草多，飲的水就少?，F(xiàn)在，芨芨湖都成干河灘了。過幾年，你再看看，哼。”黑羔子冷笑幾聲。

“今年，”黃二道，“哪有新芨芨？都是陳年老芨芨。新的，一出個芽兒，還沒成芨芨呢，就叫牲口啃精光了?！?/p>

“怕啥？”紅臉道，“老天爺又不是吃齋飯的，總得給個活路?！?/p>

“咋沒給？”孟八爺說，“人家啥都給了，天大個沙漠，你想吃肉，人家給黃羊；想鋪褥子，人家造個狼叫你剝皮；餓了有沙米，渴了有豬肚井，啥沒有？人不要貪，啥都有。一貪，啥都沒了。人的墓坑是自己挖的。……早年，那狐子，一群一群的。那打洞吃草籽的老鼠，想成個精，也沒機會，剛成嘴肉，就叫狐子吃了?，F(xiàn)在，嘿，……打吧，再打下去，天不成個旱窟窿才怪哩。”

紅臉呵呵笑道：“老公雞變鴨了，孟八爺變化了。早些年，你是狐子的要命咒子，誰能想到，你能說出這些話?！?/p>

“以前糊涂，是挖雞溏屎的娃娃。現(xiàn)在，明白了，就不能干糊涂事了。再干，算人不？”孟八爺?shù)馈?/p>

孟八爺把猛子叫遠些，說：“我得回去一趟，匯報一下。干熬著，也不是回事。那手機，又屁用不頂……還打不通嗎？”

“連聲音都沒啦，可能沒電了。”猛子說。

“我估計，那些賊出去了。你先打聽著。一有信兒，你來也成，你盯著，叫人來也成。黑羔子的圈在熊臥溝哩。那娃子可靠，能信任，若有個啥事，叫黃二代他放幾天羊，叫他騎了駱駝來沙灣，通個信兒?！?/p>

“去吧去吧。尋都尋不見，能有個啥事兒？”猛子說。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孟八爺又說，“那狼，它嗥了嗥去。夜里它一嗥，你就朝天放一槍。千萬不可再傷人家，嗥兩天就沒事了。不要逼急了人家?！?/p>

“逼急了，一顆鋼珠子，把啥賬都結了。”

“狗屁。你舔過幾天干屎渣子？要真惹來狼禍，你那燒火棍，連屁用都不頂，打死一個，撲上十個，三舔兩舔的，人就成干骨架了。那玩藝，你不逼它，它也怕人。逼急了，它們也反哩。狼一反，沙窩的牲靈就遭殃了。你可別惹禍?！?/p>

又說：“聽豁子說，那幾人中，有兩個是東山口音，一個叫啥鷂子。我順便把這事告訴公安，叫他們查一下。你別一天睡大頭覺，多個耳朵，多個心，別叫人賣了都不知道?！?/p>

孟八爺叮囑一陣，見豁子猴酥酥抽煙等水，就笑道：“豁子，這窟窿，還沒你婆娘的窟窿水多呢。填了，重打一個?！?/p>

豁子笑道：“你咋知道我婆姨的水多？那可真沒說的，紅湖水，浪打浪哩。可你問紅臉，那水，他飲不？”

“誰說不飲？”紅臉笑道，“老子做夢都想過個濕癮呢?！?/p>

那女人正來門外取干牛糞，遠遠地應道：“成哩。明日個，你拿個和面盆來，省得老娘起夜叫下山風吹一身雞皮疙瘩。老娘給你滿滿尿一盆，別說飲，洗你那個扁公雞頭也夠了?！?/p>

紅臉搓搓腦袋，訕訕笑道：“這婆娘，騷到你老公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