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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松山大捷

戰(zhàn)場上的蒲公英 作者:王外馬甲


竹影山高地遭到夜襲,陣地丟了。

實施反擊的敵人來自何處?在當時是個引起爭執(zhí)的問題。根據(jù)李彌的判斷,進行夜襲的應(yīng)該是殘留在坑道里的日軍,于是軍部命令309團立即奪回陣地;而309團的指揮官則堅持認為三號高地上出現(xiàn)了敵人的援兵、并且還在逐步加強之中,因此要求上級給予增援。

從表面上看,這場爭論是對敵情的判斷有所不同,但實質(zhì)上是在推諉責任。因為,如果三號高地上的敵人沒有增兵,說明是309團清查戰(zhàn)場不徹底,警惕性松懈;反過來,如果確實有援兵,則說明李彌副軍長臨時變更計劃,把進攻主力調(diào)離竹影山的做法是錯誤的。

可惜,由于陣地上的日軍最后都死光了,所以這場爭論也就不了了之。

當然,309團也是在找借口。因為那時候,整個松山陣地上能夠動彈的日本兵最多也只有兩三百人,日軍即使組織增援也派不出多少兵力來,問題的關(guān)鍵還是在于國軍應(yīng)付夜襲的本事太差了一點。

說起來,在以前,夜襲本是國軍的常用戰(zhàn)術(shù)。那時候日軍的裝備好,國軍白天打不過敵人,只好在晚上進行反擊,103師的不少戰(zhàn)績都是通過夜襲獲得的。然而到了松山戰(zhàn)役期間,國軍換上了美式裝備,槍炮多、彈藥多、兵力多,還掌握了制空權(quán),飛機大炮追著日軍打。情況就倒了過來,國軍白天威風,逼著日軍開展夜襲。

依我的看法,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的軍隊是真心喜歡夜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的夜襲其實就是賭博,進攻方的態(tài)度雖然很積極,但戰(zhàn)斗勝負的決定權(quán)卻是掌握在防御方手里的——如果被攻擊方的責任心強、警惕性高、經(jīng)驗豐富,那么進攻方的主動行為就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

夜襲,考驗的是防御方的心理素質(zhì)和應(yīng)變能力,可惜國軍恰恰在這個方面比較差勁。松山戰(zhàn)役期間,日軍幾乎每一次夜襲都能夠獲得成果。小鬼子只要湊齊十幾個沒受傷的人就敢在晚上進行反擊,甚至可以越過前沿,跑到第8軍的炮兵陣地上把大炮炸了,搞得國軍一到天黑就十分緊張。

其實,9月2日夜里,竹影山陣地上只有四個國軍士兵遇襲身亡,其他人都是被嚇跑的。蔡智誠和羅煙桿逃到二號高地已經(jīng)算是很不錯了,有的人則更絕,直接跑回了早晨的出發(fā)陣地。

天亮以后,蔡智誠見到了王光煒。王上校在彈坑里趴了一晚上,渾身都是泥水;中午的時候,陳永思團長也來了。陳團長當時沒有往二號高地退卻,而是向子高地的方向“突圍”,轉(zhuǎn)了一大圈才跑回來。

蔡新兵覺得有點納悶,王上校和陳團長頭天夜里不是在一起的么,怎么打起仗來卻各跑各的了呢?

得知三號高地得而復(fù)失,軍部和師部下達命令,要求309團再把陣地奪回來。王光煒很不高興地說:“要是按照我原先的計劃行事,何至于弄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他隨即起草報告,說明事情的原委,叫蔡智誠送到軍部交給何紹周——既替自己辯解,順便也把李副軍長告了一狀。

蔡智誠并不認識何紹周,而且他也不愿意介入長官之間的糾紛??墒牵跎闲=晦k的任務(wù)卻又不能不執(zhí)行。

當天晚上,他來到第8軍軍部,報告說自己是從竹影山陣地來給軍長送信的。人家值班軍官根本就不理睬他。第二天,蔡智誠好不容易才找到何紹周的副官,干脆說自己是何麗珠的表哥,有重要的信件要呈交何軍長。那個副官吃了一驚,連忙接過信函遞進去了——何麗珠是何輯五的女兒,因為何應(yīng)欽的夫人不能生養(yǎng),所以就把她過繼給三伯當了繼承人。在當時,“何總長家女公子”的招牌還是很管用的。

這么耽擱了一天,等蔡智誠再回到前線的時候,已經(jīng)是9月5日的下午。

陣地上還是老樣子,309團守住二號高地,日軍控制著三號高地。說起來,國軍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大半個竹影山。但日軍只要控制住這個最后的山頭,就可以掩護背后的長嶺崗,使得“子高地”上的國軍部隊無法順利地發(fā)起總攻。

309團先后向日軍發(fā)起過四次攻擊,全都以失敗告終。戰(zhàn)斗中,團長陳永思腹部中彈,被送到救護隊去了;王光煒上校肩部負傷,仍在堅持指揮。蔡智誠在陣地上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看到羅煙桿,問了幾個人,有的說他死了,有的說他受傷了,眾說紛紜,不得要領(lǐng)——這時候,309團只剩下四十多個戰(zhàn)斗人員,能夠守住既有陣地已經(jīng)不錯了,根本無力再發(fā)起新的進攻。

事情到了這一步,李彌副軍長也急了。他親自趕到一線督戰(zhàn),要求9月6日一定要實施總攻,三天之內(nèi)必須拿下松山。

9月5日傍晚,榮譽3團和82師244團奉命接管竹影山二號陣地,他們帶來了六個噴火小組。一幫美軍顧問也跟著來了,其中有位少校還是個黑人,讓中國的士兵們覺得十分稀奇。

根據(jù)李彌副軍長的指示,第二天的攻擊任務(wù)由榮3團的趙發(fā)畢團長負責指揮。這時候,陣地上雖然集結(jié)了三個團,但總兵力加起來也只有一千五百人左右。不過,三個團聚在一起,立刻就能看出榮3團的裝備要好得多。244團和309團的武器都是“萬國牌”,而榮3團卻是清一色的美式步槍、美式機槍,還配備有高射機槍和直瞄火炮。

那天晚上,哨兵們一直在陣地前打照明彈。這種照明彈是美軍顧問團提供的,樣子就跟槍榴彈差不多,可以用步槍發(fā)射,打到天上就炸出個小降落傘,晃晃悠悠,明光瓦亮,就像在半空中掛了一盞汽油燈,能有效地阻止日軍的夜襲企圖。

9月6日清晨,國軍炮兵首先對竹影山陣地實施炮擊。接著,美軍的飛機也來投彈轟炸。上午9點,爆炸聲尚未平息,攻擊部隊就發(fā)起了沖擊。擔任主攻的是榮1師第3團,82師244團和103師309團配合協(xié)同,蔡智誠、王光煒就和244團的曾元三[1]團長一起在二號陣地上觀摩學習。

說實話,人家榮1師平時牛皮烘烘,打起仗來也確實有氣派。

榮3團沖鋒時的架勢就和雜牌部隊不一樣——后面有高射機槍和重機槍掩護,前面有輕機槍手抱著“303”(路易斯輕機槍)開道。軍官們一律穿著美式軍用雨衣,手上端著沖鋒槍,大模大樣,嘴里喊著:“小鬼子不行了,弟兄們上??!”當兵也紛紛響應(yīng):“上??!上啊!”排著隊,挺著腰板往前沖。

進攻的途中不時有人中彈倒地。244團的人一受傷就躺在地上哭嚎,可榮3團的士兵都是傷愈以后再次復(fù)役的老角色,意志品質(zhì)比較堅強。他們的傷兵捂住傷口咬牙挺著,愣是沒有誰吭聲——人家榮3團的衛(wèi)生兵也有個規(guī)矩,誰哭誰叫就不給誰救治,因為能哭喊的人就說明還有力氣,要先去救那些體力不支的。

所以, 82師和103師雖然對榮1師滿肚子意見,可論起打仗卻不得不佩服他們。不說別的,光是人家沖鋒陷陣的這種勁頭,自己的部隊就學不來。

那天上午,幾個團輪番攻擊了好幾次,都失敗了。中午的時候,李彌副軍長從子高地那邊打電話來警告說,當天下午必須拿下竹影山,否則軍法從事。長官們頓時急了,榮3團趙團長和244團的曾團長都親自上陣組織沖鋒,終于在下午3點鐘左右殺進了日軍陣地。

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攻上山頭只能算任務(wù)完成了一半。如果不及時肅清殘敵,日軍一個反撲就有可能把陣地奪回去。于是,包括美軍顧問在內(nèi)的所有軍官都跑到陣地上去督戰(zhàn)。

蔡智誠跟著王光煒爬上三號高地,看見國軍部隊正在逐一清剿坑道——殘余的日軍隱藏在防炮洞里,這些地洞外表不大,內(nèi)部卻很復(fù)雜,有的還分成好幾層,不知道里面躲了多少人。

陣地上,國軍的步槍手掩護著噴火小組搜索前進,發(fā)現(xiàn)地道洞口就甩手榴彈。甩手榴彈還有個講究,如果一次只扔一兩個,容易被敵人反扔出來,因此必須集中力量,同時甩進去七八個,搞得小鬼子沒辦法揀。先用手榴彈清理了洞口的敵人,噴火兵就接著往洞里噴火,或者干脆實施坑道爆破,朝里面扔爆破筒,連炸帶燒的,把所有的地洞都整塌,日本兵不被燒死也被悶死了。

有的小鬼子在洞里憋不住,狂吼亂叫著往外沖??拥纼蓚?cè)早就守著國軍的沖鋒槍手和機槍手,鬼子兵剛一露頭就遇到槍林彈雨,根本就沒得跑。

這樣的打法真可謂干凈徹底,唯一的毛病是無法統(tǒng)計具體的殲敵數(shù)字。到頭來,誰也弄不清有多少日本兵被燒死、炸死在地道里,大家只好胡亂估計著匯報戰(zhàn)果。

按照蔡智誠的敘述,松山日軍的“最高頭目”金光大隊長就是被榮3團打死在竹影山陣地的——這件事值得分析一下。

關(guān)于日軍“拉孟守備隊長”金光惠次郎少佐(后來追授為大佐)的死亡地點和死亡時間,并沒有確切的定論。

日軍方面把金光隊長的陣亡時間定于1944年9月7日,這不能算數(shù)。因為日本軍部把大部分松山守軍的死亡日期都籠統(tǒng)地定在最后一天,目的是為了強調(diào)其“玉碎”的規(guī)模——金光身邊的人都已經(jīng)死得精光了,鬼子大本營也不可能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國軍方面對這事有發(fā)言權(quán),可國軍各部隊的說法不一,有說他被打死了,有說他被炸死了,還有說他是剖腹自殺的。雖然繪聲繪色,但其實都沒有確鑿的證據(jù)。這是因為國軍這邊誰也弄不清金光少佐長得是啥模樣,只要發(fā)現(xiàn)一具被燒成焦炭的尸體,旁邊再有把指揮刀,都可以說成是這個家伙。所以各個團隊都聲稱自己擊斃了“日軍守備隊長”,金光少佐的死亡時間和地點也就有了好幾個版本。

按馬甲個人的看法,我傾向于認為金光少佐是于9月6日死在了竹影山,也就是日軍所稱的“西山陣地”。

松山陣地的守備部隊主要屬于步兵113聯(lián)隊(松井聯(lián)隊),而這個金光惠次郎卻是第56炮兵聯(lián)隊(西村聯(lián)隊)第3大隊的大隊長,并不是113聯(lián)隊的軍官。當初,之所以由他擔任“拉孟守備隊長”,一方面是由于他的軍銜高,另一方面是因為當時松山陣地的任務(wù)是“封鎖滇緬公路和惠通橋”,而炮兵是實施這個任務(wù)的主角。

7月份,當松山陣地已經(jīng)被中國遠征軍包圍,特別是松山陣地上的大型火炮被國軍摧毀之后,鬼子的炮兵也就失去了原有的作用。松山日軍的作戰(zhàn)目的從“封鎖交通線”變成了“固守待援”。這樣,戰(zhàn)斗的實際指揮權(quán)應(yīng)該就由炮兵主官轉(zhuǎn)到了113聯(lián)隊的步兵軍官手里。換句話說,7月份以后的金光惠次郎少佐只能算是名義上的松山最高指揮官,他的任務(wù)不過是鼓舞士氣,然后找個合適的時間和地點戰(zhàn)死罷了。

松山日軍原本有兩個炮兵陣地,一個在滾龍坡(本道陣地),已于7月份被國軍占領(lǐng),另一個就在竹影山(西山陣地);金光惠次郎隊長曾經(jīng)有兩個指揮所,一個是大埡口(音部山陣地)的113聯(lián)隊總部,那里已于8月份被國軍攻克,另一個就在竹影山炮兵第3大隊的隊部——因此,如果金光惠次郎能夠自行決定的話,9月6日,也就是全軍覆滅的前一天,死在竹影山的炮兵大隊部應(yīng)該是十分理想的選擇。

當然,這只是馬甲的猜測,我并沒有確切的材料能證實這件事。

9月6號那天,蔡智誠也只是聽見榮3團的副團長用無線電話機向軍部報捷:“我團攻克竹影山陣地,占領(lǐng)日軍指揮部,擊斃敵松山守備隊長……”

在榮譽第1師的編制中有一類特殊的職務(wù)——政治副團長和政治副營長,這是他們的老師長鄭洞國模仿蘇聯(lián)軍隊搞出來的名堂。榮1師的老兵多,兵油子也多,有了這個制度就等于在營一級單位上設(shè)立了軍法官,對整肅軍紀、鼓舞士氣是有幫助的。

榮3團的政治副團長是個白面書生,瘦瘦的、戴著眼鏡,外表挺斯文,因為趙發(fā)畢團長受傷掛了彩,所以在一線指揮部隊的實際上是這位教授模樣的軍官。在蔡智誠的印象中,政治副團長很愛說話,做事也很負責,總看見他在陣地上跑來跑去,一邊檢查情況,一邊叮囑這叮囑那,生怕有誰清剿戰(zhàn)場不仔細,放過了日軍的地洞口。

可惜的是,這位副團長第二天在長嶺崗陣地上不小心踩到了地雷,犧牲了。

蔡智誠沒有參加9月7日的戰(zhàn)斗。攻克竹影山之后,309團就算完成了任務(wù),當天下午就移交陣地,到后方休整去了。經(jīng)過十多天的苦戰(zhàn),309團最終能夠自己走下山頭的只剩下三十五人,這其中還包括了他這個“編外人員”。

9月8日上午,蔡智誠正在屋子里給游湘江連長的家人寫信,突然聽見外面人聲鼎沸,原來是遠征軍總部宣布:國軍已于當日凌晨4時收復(fù)松山,全殲了日軍守備隊。

可是,得知這個消息之后,大家并不覺得特別欣喜,因為部隊的傷亡太大了,幸存的人想高興也高興不起來。103師是參戰(zhàn)各部隊中損失最慘重的,師部雇傭了十幾隊民工到陣地上收容犧牲者的遺體,最后分成三個大坑掩埋了,還在松山上建了一座“103師陣亡烈士紀念碑”。

日本方面一直宣稱“拉孟守備隊全軍玉碎”,中國軍方也沒有做過反駁。但按照蔡智誠的說法,第8軍在松山陣地上還是抓到了日軍俘虜?shù)摹R驗?03師回保山休整的時候,卡車上就帶著日本戰(zhàn)俘。那幾個家伙的耳朵好像被震聾了,押運人員把各項指示寫在紙上,他們看了就乖乖照辦,一點也不反抗。

同時帶到保山的還有十多個慰安婦,這都是些朝鮮人,不能算是戰(zhàn)俘。她們先是被安排在昆明的美軍醫(yī)院里工作,后來就被“朝鮮光復(fù)軍”的人接走了。

在保山休整期間,國民政府下達了對松山戰(zhàn)役參戰(zhàn)部隊的嘉獎令,103師得到了一面“大功錦旗”。據(jù)說這種錦旗全中國總共只有十面,是非常高的榮譽。

有意思的是,在嘉獎令中,蔣委員長除了表揚遠征軍,還號召全體國軍向日軍松山守備隊學習,學習他們“孤軍奮戰(zhàn)至最后一兵一卒”的精神;遠征軍司令衛(wèi)立煌也稱贊日軍是“世上最頑強之軍人”,并且承認“我軍取勝實屬不易”……

這倆人一唱一和地“吹捧敵人”,其實是有說不出的苦衷。

1944年9月,國軍雖然在滇緬戰(zhàn)事中略有斬獲,但同時,內(nèi)地的豫鄂湘桂各路部隊卻被日軍的“一號作戰(zhàn)”打得一敗涂地,遭遇了抗戰(zhàn)以來的第二次大潰退。敗局震動了大后方,弄得社會各界人心惶惶。在這種時候,蔣委員長確實希望自己的部下能有幾分“戰(zhàn)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勇氣,能夠在敵人的進攻面前堅決頂??;而剛剛打了勝仗的遠征軍也必須“謙虛”一點,只能盡量美化日軍的“強悍”,以便給在東邊連吃敗仗的同僚們找個臺階下。

因為獲得了“大功錦旗”,社會各界給103師送來了不少慰勞品。吃吃喝喝二十多天之后,10月初,第8軍接到命令,轉(zhuǎn)移到云南陸良休整。

蔡智誠不愿意跟著隊伍一起走,他希望借這個機會離開103師,去投奔青年軍,于是就去找王光煒幫忙。

在軍部,王上校的傷口還沒有痊愈,卻已經(jīng)穿上了少將的軍服。他笑著告訴小蔡:“別急,想進青年軍沒有問題,不過要再等幾天,先把你的勛章領(lǐng)到手再說。”

“勛章?”蔡智誠愣住了,“我只打了一天的仗,能有個什么勛章?”

[1]   曾元三,貴州松桃人,歷任82師連長、營長、團長,后升任103師師長,1949年10月率部在廣東三水起義,解放后擔任貴州省民革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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