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們紛紛表示羨慕，但是這羨慕里面更多的是同情，因為她們知道無論自己的父母有多么荒唐可惡，她們也總好過可憐的明月。

明月仍是蹲在那里，下巴擱在膝蓋上，垂著眼睛，心想自己撒了一個謊，但是這也總比她把真正的生活告訴別人更讓她好受一些。

3.

那一年的初雪是十一月中旬下的。明月吃了早點去上學(xué)，出門就滑了一跤。雪下面是前一宿的冰，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又硬，她側(cè)著歪下去，右半邊身子挨在地上，顯玚把她扶起來，拍打拍打肩膀上面的雪：“別騎車子了，讓司機送你去，啊?！蓖醺锩嬷昧说诙v黑色的英國轎車，寬大氣派，氣勢壓人。明月?lián)u頭：“我不，我走著去也不遠?！闭f完就用圍脖把自己的臉和脖子裹嚴(yán)實了，只露出一雙眼睛，顯玚看得直發(fā)笑，“切”一聲隨便她了。明月頂著北風(fēng)出門上學(xué)，顯玚回自己的書房里面烤火，一邊看天津的外國銀行給他郵寄來的投資收益的報表，他晚上還有客，飯局定在中街里邊的鹿島飯莊。

明月到了學(xué)校，管總務(wù)的老師開了倉庫的門，正給學(xué)生們發(fā)鐵鍬和掃帚準(zhǔn)備除雪呢。人群之中最明顯的是劉南一，身上穿著件鮮紅色的毛料大衣，八片瓦的剪裁，腰身收得很細，是時髦稀奇的款式，明月領(lǐng)了鐵鍬就去拍拍南一的肩膀：“哎，這么好看！”

南一正跟人說話，回頭見是明月，笑嘻嘻地說：“我姐從上?；貋斫o我?guī)У模每磫?？?/p>

“嗯?！泵髟抡\心實意地點頭，“好看，就像畫報上面的一樣?！?/p>

南一的姐姐叫東一，被父母送去了上海念大學(xué)。據(jù)南一講，東一的書其實念得不怎么樣，學(xué)的是英文專業(yè)，但是跟外國人說話的時候，恨不得手腳一起上來比畫幫忙的樣子，南一沒少笑話她姐姐。不過，東一畢竟是在南方大城市學(xué)習(xí)洋文的大學(xué)生，嘴里滿是奇特好聽的名詞，民主自由科學(xué)信仰。南一說，每次東一在飯桌上面說起這個，她媽媽就恨不得用筷子戳她的嘴巴。

她們在校園里面除雪，分給四年二班的任務(wù)是教師宿舍樓下的地方。南一是個小馬虎，身上穿著漂亮的大衣，卻忘記戴手套，干活兒的時候，明月把自己的手套分給她一只。南一一邊除雪一邊說：“昨天我跟我姐去看電影了?！?/p>

“啥片子啊？好看不？”

“《新女性》，可好看了。我真想今天晚上再去看一遍?！蹦弦话褯]戴手套的那只手湊到嘴邊哈哈氣，眉梢眼角忽然綻開了一個可愛的、若有所思的笑。

明月看看南一，直起身，也笑著說：“瞧你高興的，是只有你和你姐姐嗎？”

南一是大方誠實的：“不。還有姐姐的同學(xué)。有一位蔡先生現(xiàn)在在東北大學(xué)念書，他原來是我姐的高中同學(xué)。”

明月笑呵呵地、興趣盎然地聽南一講話。

“蔡先生念書非常好，本來可以去北平念大學(xué)的，但因為要照顧年邁的父母親，不能離家鄉(xiāng)太遠，所以就留在奉天了。他昨天還帶了一個同學(xué)來，我姐跟他們兩個都認識的。我們起先在茶館坐了一會兒，然后買了瓜子、山楂糕，還有烤紅薯，去了電影院。他們都是談吐文明、健康向上的人，我……”

明月指著南一凍得發(fā)紅的鼻子尖：“你，你還想見到那位蔡先生，是嗎？你忘了黃薔薇與佐漢的故事，是嗎？哈哈哈……”

南一不僅是鼻子紅了，羞怯和懊惱把她的整個臉龐都染紅了，她去拽明月露在帽子外面的麻花辮子：“你，你這個壞蛋，你胡說八道，你說誰是黃薔薇？你才是黃薔薇呢……”

明月本來嘻嘻哈哈地躲閃著南一，忽然聽到這句“你才是黃薔薇呢”，就仿佛突然被點中了最禁忌的心事，驀地立在雪堆里面，身體不動了，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像個小蟲子被忽然滴落的松脂封成了琥珀。南一嚇了一大跳，蹦過去，幾個手指在明月眼前晃一晃：“喂，汪明月，汪明月，你怎么了？你怎么忽然變成傻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