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看來，她是乖乖的，簡直有點兒傻的小孩兒，被忽然到來的得失嚇呆了的小孩兒，沒有表情，沒有反應(yīng)，不知悲傷，也不懂感恩。

沒人見到她夜里哭。

除了顯玚。

他陪著她，用手去擦她源源不斷的眼淚，耐心聽她說話，回答她的問題。

“他們?yōu)槭裁窗盐业嵩谶@里？”

“人走了，要回故土?！?/p>

“我爹爹，他好像不是這里人?！?/p>

“他是哪里人？”

“跟我說過，我忘了……你看我多笨，我怎么能把這事兒都給忘了？”她說話的語氣很穩(wěn)定很平靜，如果不去看她，好像這個孩子根本就沒有哭泣一樣，可是她的眼淚不停地洶涌地流出，流得他都來不及擦。之后很久，他有一天不知道跟誰生氣了，把自己臥室的珠簾子狠狠地拽下來，那些玻璃珠子滴滴溜溜地跑了一地，他坐在榻子上發(fā)呆，想到的就是她現(xiàn)在這個模樣。

天慢慢變了，小皇上帶著老王妃們把偌大的紫禁城讓出來，自己只占了個小角，各色人等在大位上垂涎轉(zhuǎn)悠又被拉下馬來。

老王爺病重，顯玚迎娶蒙古王爺?shù)拇笈畠簺_喜。她看著他騎著高頭大馬，她看見新娘子被人攙扶著踩過火盆，她看著他們的身上都是紅色的綾羅綢緞，她聽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她終于跟著眾人一起跪下去，祝福他們福壽安康，早生貴子，只不過后來才知道，一切都有悖心愿。

4.

蒙古女子名喚彩珠，高大矯健，臉龐也生得飽滿美麗，張嘴一笑，白牙齒整齊發(fā)光，是個八字吉祥高貴的姑娘。剛?cè)腴T的時候，王府上下對她寄予了很高的希望，希望這個新來的媳婦身上的喜氣能夠沖走老王爺?shù)念B疾，她可以為數(shù)代單傳的小王爺盡早添上兒女，她甚至可以挽回這個因為王朝的更替而日漸悲傷衰落的家族。

可事情全然不是那樣。

到了1925年的秋天，已經(jīng)做了數(shù)載舊王朝小王妃的彩珠在從北戴河回奉天的火車上，一邊轉(zhuǎn)動著食指上的黃金戒指，一邊回憶著自己剛剛?cè)胪醺畷r的情景。

年輕的男子掀開她紅色的蓋頭，帶著些好奇，微笑著端詳她的模樣。她只看他一眼，復(fù)又低下頭去，可是心中卻印下了他漂亮的臉。從此做她丈夫的這個人跟她同歲，最初待她是不錯的，同桌吃飯，同床就寢，做了所有做丈夫的應(yīng)該做的事情。但是她漸漸覺得有些不對，但是哪里不對呢，又說不出來，心想也許過日子就是如此，王府里的日子也就是如此。

老王爺和福晉還在世，府上還有兩位側(cè)福晉，生有四個女兒，在自己的府里仍做格格，等著出嫁，還有表親家的兩位小姐從黑龍江來，寓居于此，除此之外，府上的年輕姑娘就剩下明月了。彩珠見這女孩年紀尚小，面容可愛，穿著洋學(xué)堂的制服，每日騎著綠色的自行車上學(xué)，她從別人口中知道她的來歷，不同的人嘴里有不同的版本，彩珠自己帶來的丫鬟木云一邊給她梳頭一邊轉(zhuǎn)述別人的消息，話里話外的意思是，這個女孩，不僅僅她爹爹曾舍身救了老王爺?shù)拿龔男∫彩鞘苄⊥鯛斦疹櫟娜?，現(xiàn)在在府里幾乎是被當小姐養(yǎng)的。

彩珠聽了這話笑了，對傳話的丫鬟說：“小心嘴巴啊，什么話都敢說。別說那姑娘的爹爹本身也是王府的人，替王爺擋槍是職責(zé)所在，就算他們一家替王府送了命，這個女孩該是什么身份還是什么身份?！?/p>

木云也掩著嘴巴笑了：“是我蠢，您教訓(xùn)的是?！?/p>

傳聞荒誕，但是也讓人心生疑竇，這位貴族少女從小身處的環(huán)境、經(jīng)歷的事情告訴她，越是安靜規(guī)矩的氣氛，越是醞釀著匪夷所思的矛盾，越是奢侈華麗的地方就越掩藏著不可告人的心機。

這不吉祥的感覺是在一個初夏的黃昏被證實的。

彩珠讓木云去把下了學(xué)的明月小姐請到自己房里，請她嘗嘗從蒙古帶來的好茶點。聊天的時候難免說些女孩子之間的話——愛看什么書和戲，沒事兒的時候去哪里玩？學(xué)堂里面先生嚴不嚴，同學(xué)處得愉快不？過兩天裁縫來做秋天的衣服，她可有看好什么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