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官開了戰(zhàn)后總結(jié)大會，表揚了黑炮，也批評了一小撮消極怠戰(zhàn)的同學(xué)，末了，他說：“好日子到頭了，大家做好心理準(zhǔn)備。我們要開始行軍作戰(zhàn)了?！?/p>

黑炮剝下了新鼠的皮作為戰(zhàn)利品，可是沒有鞣制，也沒有防腐，那張皮很快變得又硬又臭，還長了蛆。終于有一天，他的室友趁他不在時，把皮給燒了。

士氣低落到極點。

說不上哪方面造成的打擊更大些。是新鼠的生殖能力突破了閾值，子子孫孫千秋萬代，隊伍凱旋榮歸遙遙無期呢，還是這些嚙齒類竟然表現(xiàn)出智力的跡象，也懂得社會分工，甚至，宗教崇拜。

像人一樣，所有的人都這么想，但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避開這個說法。

我看到教官眼中的失望，我猜在他心里，肯定有那么一段時間，把我們看作真正的、新生的熱血戰(zhàn)士，而不是剛?cè)胛闀r那群吊兒郎當(dāng)愚蠢無知的小屁孩。但只在一夜間，我們又回到了過去。

黑炮努力煽動志同道合的人組成一支急行軍，快速切入鼠穴，殺它個措手不及，潛臺詞是：有人拖了隊伍的后腿。我的疑心病愈發(fā)嚴(yán)重，每天晚上睡不踏實，總感覺有眼睛從密林深處盯著我，一有風(fēng)吹草動，都仿佛竊竊私語，鬧得我心煩意躁。

終于有一晚，我放棄了徒勞的努力，爬出營篷。

初冬的星空，在樹梢的勾勒下顯得格外透徹，仿佛可以一眼望穿無限遠(yuǎn)的宇宙深處，蟲嘶葉寂，在這他鄉(xiāng)的戰(zhàn)場，一陣莫名的憂傷猛地攫住我的胸口，讓我艱于呼吸，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孤獨感。

唰。這種感覺瞬間被打碎了，我?guī)缀踔庇X般地轉(zhuǎn)過身，一只新鼠雙腿直立，在五米開外的樹叢邊盯著我，仿佛另一個思鄉(xiāng)而失眠的戰(zhàn)士。

我貓下腰，它居然也俯下身子，我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它，手悄悄地從靴邊掏出軍刀，就在這一剎那，它的眼神變了，扭過身，不緊不慢地消失在樹叢里。我緊握軍刀，跟了上去。

按照對新鼠運動能力的了解，我完全可以在三十秒內(nèi)追上并手刃了它，但今晚似乎有點奇怪。那只新鼠總在咫尺之遙，但卻怎么也追不上，它還不時回頭，似乎在看我趕上沒有，這更加激怒了我。

空氣里飄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甜氣，像是落葉腐爛的味道，我喘著粗氣，在一塊林中空地停下。我懷疑多日失眠拉低了耐力水平，不僅如此，眼簾沉得像塊濕抹布，四周的樹木搖晃著旋轉(zhuǎn)著，在星空下反射著奇異的眩光。

豌豆走了出來，戴著他那副本應(yīng)該在千里之外的黑框眼鏡，身上好好的，沒有樹枝穿過的洞。

我猛力想抓住他，卻雙膝一軟，跪倒在松軟的落葉堆里，那種被人盯住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

我轉(zhuǎn)過身，是爸媽，爸爸穿著那套舊西服，媽媽仍然是一身素裝，兩人微笑著，似乎年輕了許多，鬢角的頭發(fā)還是黑的。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無聲抽泣，不需要邏輯，也不需要理性，在這寒冷的他鄉(xiāng)的冬夜，我的防線在這個溫暖的夢境中全面崩潰。我不敢再次抬起頭，我怕看見心底最渴望的那個人，我知道我一定會看見。

教官在我凍僵之前找到了我，他說：“你的眼淚鼻涕足足流了一軍壺?！?/p>

豌豆終于說了一句有水平的話，他說：“活著真他媽的……”

真他媽的什么，他沒說，真他媽的累，真他媽的爽，真他媽的沒意思，等等，你可以隨便填上想要的字眼，所以我說有水平。比起他以前那些辭藻華麗濫用排比的長句來，這個句子簡短有力，帶給人無限的想象空間，好吧，我承認(rèn)文學(xué)評論課還是教了些東西的。

對于我來說，活著真他媽的不可思議。我的意思是，半年前的我，絕對想象不到每禮拜洗一次澡，和臭蟲一起睡在泥地里，為了搶發(fā)餿的窩窩頭大打出手，一天爬一座山第二天再爬一座山，還有，看到血竟然興奮得直打哆嗦。

人的適應(yīng)力永遠(yuǎn)比想象中更強大。

如果沒有參加滅鼠隊，我又會在哪里？在宿舍里上網(wǎng)看片無聊混日子，還是回老家守著爹娘每天大眼瞪小眼互相沒有好臉色，甚至去勾搭一些閑雜人等，搞出反社會反人類的禍害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