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大海身邊的巧貞，見大海聽到爹的死信后，一直變顏變色的，一會兒想喊，一會兒想哭。巧貞知道他傷心，勸了他好幾回，讓他哭出聲來，可是大海不理不睬。原來，大海早已打定主意：七年前的血海深仇，如今總算報了。這個挨千刀的陸大肚子，原來就是害我哥，害我嫂子，害我姐姐的仇人，爹拼了老命，殺了仇人。爹明兒個要出殯，要走了，能讓沒過門的兒媳婦給他打幡兒，送他上路嗎？不行！不行！他知道，朱韋叔是怕自己剛醒過來，不能給爹打幡兒，在沒別的辦法時，才想到讓巧貞替自己。他緊閉雙眼，緊咬嘴唇，不叫不哭，為的是讓朱韋叔他們不注意自己。因為他要是不安靜，或露出他不愿讓巧貞替他為爹打幡兒的情緒，朱韋叔他們就會設(shè)法提防他，甚至干脆把他抬到別處去，不讓他看見他爹出殯。

外面響起了嗩吶聲，大海又一次從昏迷中驚醒。他暗暗提醒自己：決不能再昏過去，送爹上路的時刻到了！

這三角市場，街道本來就不長，現(xiàn)在人多得都成了人粥了。但是，人多是多，可不亂。八點多鐘，朱韋和小金牙、傅鈞商量了幾句，就說：

“準備好了吧？沒準備好的手頭利索點兒。好，起靈！”

霎時間，最南頭打執(zhí)事的把全副執(zhí)事都舉了起來：旗、鑼、傘、扇，各有一對。郎世林的吹鼓班子也排好了隊，倆人一對，一共三對，嗩吶、管子、捧笙一齊吹奏起來。陳和尚雙手合十，帶領(lǐng)徒弟們緊跟在吹鼓手后頭，鑼鼓鈸的點兒一響，和尚們?nèi)灵_嗓門，念起經(jīng)來。再后頭是孝子，才兩個人，就是巧貞和秀蘭。巧貞頭戴用白布卷成的孝箍子，身穿蓋住腳面的孝袍子，腳上是一雙白鞋。她本來就白凈的臉這會兒更白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但是她不敢哭出聲來，怕驚動屋里的大海。她知道，大海是不愿意別人替他給親爹打幡兒送終的。她右手舉著那用白紙制成的長長的幡兒，左手抱著個黑漆盤兒，盤上放著大海的孝袍子和孝帽子，盤上還放著一個泥罐兒。今天，她這個沒過門的兒媳婦不但要替大海為公公打幡兒，還要盡兒媳婦的孝心，為老公公摔盆兒。巧貞身邊，是身穿重孝的秀蘭，她一邊哭一邊扶著沒過門的嫂子。想起讓沒過門兒的嫂子給爹打幡兒，她心里頭比針扎的還難受。這姐兒倆互相攙扶著，往前邁了幾步后，只聽后頭吱的一聲繩子響，十六個杠夫把棺材抬了起來。隨著這一聲吱突然傳來一聲撕人心肺的哭聲：“爹，爹——爹——”

隨著哭聲，一個人影閃電一般跑到棺材前，用頭撞棺材，喊道：“爹，兒子對不起你呀！爹呀，兒子……”

一條街的人全驚呆了。霎時間，整個出殯的隊伍都定在那兒了，十六名杠夫也齊刷刷地止住了腳步，原地不動。好像整個天地間，只有這喊爹哭爹的聲音，別的什么都不存在了。

攔住棺材的是劉大海。他這時好像根本沒被打傷似的，是那樣有力地攥住抬棺材的繩子，是那樣有力地用頭撞著棺材蓋，是那樣大聲地叫著哭著，呼喊著。他頭上裹著的白布掉在地上，傷口又流血了。

當人們明白是怎么回事兒時，頭一個撲過來拽大海的是巧貞?？煲悲偭说那韶懀趺匆沧Р蛔〈蠛！＿@時候，朱韋過來拉住巧貞勸道：

“讓大?？薨?，哭出來好！”

“爹呀！您……”大海趴在棺材上哭著，他對天、對地、對滿街筒子的人們，哭訴了自己家里的深仇大恨，哭他爹悲慘的一生；罵陸大肚子窮兇極惡；怨自己沒能耐制服仇人，讓爹抹了脖子。他哭著哭著，一陣頭暈又要昏過去，只見他突然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一使勁兒，鮮血從下嘴唇流下來，他又清醒過來。

人群里傳出一片啜泣聲。

突然，大海奪過巧貞手里的紙幡兒，哭著說：“把幡兒給我，我能給爹打幡兒，我能給爹打幡兒！”

巧貞說什么也不撒手。她最擔心的是，大海頂不住，傷心過度，出點兒什么事情，那可比摘她的心還厲害呀。她撲通一下跪在大海腳下，央求說：“大海，你就讓我給爹打幡兒吧！你身子太虛，頂不住。我求求你了！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