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寶嘴唇哆嗦著，看臺下黑壓壓擠滿了人，她知道，不唱是不行的，可是她張了幾次嘴也沒唱出來。她眼前一黑，差點兒摔倒，用力咬咬牙，才挺住。她心里一酸，憤憤想到自己自從落到董寡婦手里，連唐忠翠的本名都不許叫了，一晃兩年多，師姐師妹們都叫慣了她紅寶，誰也不知道她是唐忠翠。在爹媽身邊時，爹媽叫她乳名翠翠。如今翠翠變成了紅寶，就要遭這份罪。她深知董寡婦的為人。去年三伏天，翠翠的一位師姐——藝名叫紅玉的女孩兒，也是剛登臺沒幾天就紅了。后來掛了點兒，被一個大首飾店的少東家買了去。當時紅玉剛十三歲，被那個少東家糟蹋之后不久，又被趕出少東家的家門。她走投無路，又回到董寡婦那里。這下子董寡婦可樂了，說錢到了手，人沒幾天又回來了，這號買賣干得過。此后董寡婦不但白天讓紅玉賣藝，晚上還逼她賣身。小紅玉本來身子骨兒單薄，受不了這樣的摧殘，她偷了董寡婦的煙土吞下去尋死。沒想到被董寡婦發(fā)現(xiàn)，摁住她的腦袋往嘴里灌屎湯子，硬是讓她把煙土吐了出來。翠翠望著陸大肚子那副兇相，眼前又閃出紅玉的影子。如今自己成了紅寶，也走上了她的路。在董寡婦的催促和逼視下，翠翠強裝笑顏，向臺下微微鞠了一躬，抿了抿耳邊的頭發(fā)，終于輕聲唱了起來：

打鼓點來撥弦琴，

生、旦、凈、末我一人。

五行八作都好做，

數(shù)我唱曲兒的苦情深。

兩個盲琴師拉過門兒的時候，陸大肚子突然叫起好來：“好！唱得就是不賴！接著給我往下唱，五爺給錢?！庇袔讉€書迷不滿地瞪了陸大肚子一眼。

翠翠眼眉一低，又唱下去：

上天橋，下天橋，

庶民百姓涌如潮；

忽聽鳴鑼喊“開道”，

天橋變成斷魂橋！

橋頭哭，哭聲咽，

聾、盲乞兒在“叫街”，

（怎奈何）觀音菩薩本姓“窮”，

達官貴人心似鐵。

絲弦叮咚伴歌喉，

滄海變遷歷春秋！

（只要那）高山流水知音有，

（才能夠）代代書曲不斷頭，

勸君切記歸家路，

湖心亭上莫久留。

大刀王五神功在，

好漢今朝壯志酬。

先農(nóng)壇外雷聲吼，

定叫山轉水倒流。

……

翠翠一曲唱完了，她那婉轉的尾音，在書館內(nèi)回蕩了許久。整個書館里的人都屏氣凝神地聽著，人們好像聽到了當年鳴鑼開道的音響，看到了大刀王五的功夫，勾起了對天橋歷史的回憶，想到了如今令人揪心的世道，真是思緒萬千，心情激蕩。直到翠翠的尾音止住，又靜了一瞬，人們才想起叫好拍巴掌。連不懂戲文的陸大肚子也聽出了一點門道，咧開大嘴笑著，一下子躥到臺口，貪婪地盯著翠翠，好半天也沒動地方。這一來不但翠翠嚇得臉色大變，連董寡婦也捏了一把汗，怕把她剛能賺錢的搖錢樹給霸占了去。董寡婦有心想過去與陸大肚子搭訕幾句，把他的注意力引到別處去，可又不敢。正在左右為難之際，門簾一閃，伙計喊道：

“孫少帥到。里邊準備伺候?！?/p>

幾位茶房忙迎進一位穿紡綢長衫、左手拿折扇、右手提文明棍的瘦高個子。茶房們點頭哈腰地齊聲說：“孫大爺，您老人家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