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潤掙脫了老婦人，悻悻地離開了窗邊。就這么離開，他不甘心，回頭對著窗子大聲說，躲有屁用？你欠我八十塊錢，明天到男病區(qū)九號病室來還錢，明天不來還，每天一塊錢利息！

仙女奶奶有點發(fā)怔，眨巴著眼睛，幾秒鐘的茫然之后，她恢復了鎮(zhèn)定，忽然發(fā)出一聲怒吼，揮起竹條掃帚朝保潤腿上掃過去，一邊掃一邊罵，什么八十塊？什么利息？敲詐勒索來了？敲詐勒索也得認個有錢人，怎么認到我家門上來了呢？誰不知道我們家窮得叮當響，你瞎了狗眼??！

老婦人用出了全身的力氣懲罰他。他且躲且跑，腿上被竹條掃帚狠狠地掃了好幾下?？帐侄鴼w是他料想過的結(jié)果，但他從沒有料到，權(quán)利行使不當，會淪為這么難堪的罪行，他從棚屋倉皇逃離，就像逃離一個犯罪現(xiàn)場。跑出去好遠了，他聽見祖父在喊他，保潤，你往哪兒跑？我還在樹上呢！他回到香樟樹邊，解開驚慌失措的祖父，氣咻咻地說，今天放他們一馬，下次再說！

保潤半新的褲子上留下了那把竹條掃帚的紀念。最難處理的是一些黏糊糊的黑色顆粒，它們牢牢沾在褲腿上，不愿分離，他起初不知其為何物，后來摳下來仔細研究，才發(fā)現(xiàn)那是兔子的糞便。

所謂的最后通牒，對她是完全無效的。此后好幾天，保潤沒等到她的人影。

保潤倒是見過柳生。他從祖父的病房看見柳生騎著自行車往女病區(qū)的方向去，像是看見了罪人，也像是遇到了救星，他下樓去追柳生，跑到樓下又站住了，見到柳生說什么呢？事情過去了，柳生的錯，他已經(jīng)諒解了，仙女的錯，他不知道如何評判。他是愛面子的人，與柳生談?wù)撓膳?，談?wù)摰氖切呷瑁c柳生談?wù)撃前耸畨K錢，談?wù)摰氖切∑髋c猥瑣，干脆，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了。

他心情不好，對待祖父的態(tài)度便粗暴了許多。一連幾天，他帶祖父出去散步，為祖父綁的都是法制結(jié)。法制結(jié)不舒服，祖父對此有強烈的抵觸情緒，不僅反抗，嘴里還嚷嚷，我不要法制結(jié)，我要民主結(jié)！祖父的抗議驚動了九號病房的病友，他們過來圍觀，都認為法制結(jié)太可怕了，它適用于死刑犯，對老邁體弱的祖父并不公平。病友們紛紛為祖父求情，按照各自的美學趣味向保潤提出建議，有的傾向梅花結(jié)，有的傾向菠蘿結(jié)，還有人以為民主結(jié)捆起來很容易，徑直過來爭奪保潤的繩子，試圖在祖父身上親手嘗試一把。保潤好不容易驅(qū)散了那些病人，遷怒于祖父，竟然把祖父捆綁在鐵床架子上了。他把一只痰盂踢到祖父的腳邊，說，要小便小到痰盂里，今天自己伺候自己，我要出去買東西。祖父說，又要亂花錢，你到底去買什么東西？他梗著脖子想了想，說，買一把刀！

他騎車來到井亭醫(yī)院的門口，看見灰白色的公路寂寥地躺在原野上，沒有汽車，沒有行人，只有一個廢棄的塑料袋被風卷著，在公路上飄飄停停。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比那個塑料袋還要茫然。要買一把什么樣的刀？去哪兒買刀？買了刀干什么？其實他沒想過。他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到哪兒去散心？這才是一個問題。他沒有知心的朋友，也沒有特別的愛好，其實他無處可去。他在宣傳櫥窗邊停留了一會兒，推起自行車，在井亭醫(yī)院忿忿地走，依稀覺得前面有一雙綠色的旱冰鞋，正以S形的路線滑行，戲弄他，或者激怒他。經(jīng)過小樹林，空氣中飄來一股農(nóng)藥刺鼻的氣味，他看見了老花匠。老花匠身上背了個噴霧器，正忙著給幾棵果樹打農(nóng)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