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梁實秋:饕餮未必非名士(8)

民國底氣 作者:王學(xué)斌


……

席終,香茗水果伺候,客人靠在椅子上剔牙,這時節(jié)應(yīng)該是客去主人安了。但是不,大家雅興不淺,談鋒尚健,飯后磕牙,海闊天空,誰也不愿意首先言辭,致敗人意。最后大概是主人打了一個哈欠而忘了掩口,這才有人提議散會。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奈何奈何?不要以為席終人散,立即功德圓滿,地上有無數(shù)的瓜子皮,紙煙灰,桌上杯碟狼藉,廚房里有堆成山的盤碗鍋勺,等著你辦理善后!

你看,本來歡天喜地的一場宴會,讓梁老夫子這么一寫,請客跟過五關(guān)斬六將一般艱難,個中細(xì)節(jié)與因素,均須認(rèn)真考量。這哪里是談?wù)埧?,簡直就是在講人情世故、社會百態(tài)。

而在《饞》一文里,梁老夫子又煞費苦心地將“饞”字作了一番考辨。

饞,在英文里找不到一個十分適當(dāng)?shù)淖帧A_馬暴君尼祿,以至于英國的亨利八世,在大宴群臣的時候,常見其撕下一根根又粗又壯的雞腿,舉起來大嚼,旁若無人,好一幅饕餮相!但那不是饞。埃及廢王法魯克,據(jù)說每天早餐一口氣吃二十個荷包蛋,也不是饞,只是放肆,只是沒有吃相。對某一種食物有所偏好,于是大量的吃,這是貪多無厭。饞,則著重在食物的質(zhì),最需要滿足的是品味。上天生人,在他嘴里安放一條舌,舌上還有無數(shù)的味蕾,教人焉得不饞?饞,基于生理的要求,也可以發(fā)展成為近于藝術(shù)的趣味。

反觀中國人,則是真正的饞,特別的饞。饞字從食,■聲?!鲆麴?,本義是狡兔,善于奔走,人為了口腹之欲,不惜多方奔走以膏饞吻,正所謂“為了一張嘴,跑斷兩條腿”。真正的饞鬼,為了吃,絕不犯懶。梁舉了兩個例子,第一個是他親戚的事跡:

一日傍晚,大風(fēng)雪,老頭子縮頭縮腦圍著小煤爐子取暖。他的兒子下班回家,順路市得四只鴨梨,以一只奉其父。父得梨,大喜,當(dāng)即啃了半只,隨后就披衣戴帽,拿著一只小碗,沖出門外,在風(fēng)雪交加中不見了人影。他的兒子只聽得大門哐啷一聲響,追已無及。越一小時,老頭子托著小碗回來了,原來他是要吃榅桲拌梨絲!從前酒席,一上來就是四干、四鮮、四蜜餞,榅桲、鴨梨是現(xiàn)成的,飯后一盤榅桲拌梨絲別有風(fēng)味。這老頭子吃剩半個梨,突然想起此味,乃不惜于風(fēng)雪之中奔走一小時。這就是饞。

另一例子便是梁自己的饞嘴經(jīng)歷:

一個冬夜,聽得深巷賣羊頭肉小販的吆喝聲,立即從被窩里爬出來,把小販喚進門洞,我坐在懶凳上看著他于暗淡的油燈照明之下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刀,橫著刀刃片羊臉子,片得飛薄,然后取出一只蒙著紗布的羊角,灑上一些焦鹽。我托著一盤羊頭肉,重復(fù)鉆進被窩,在枕上一片一片的羊頭肉放進嘴里,不知不覺地進入了睡鄉(xiāng),十分滿足的解了饞癮。

經(jīng)梁這樣一講,許多人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饞發(fā)自人之本能,與身份、地位、貧富毫不相干,“饞非罪,反而是胃口好、健康的現(xiàn)象,比食而不知其味要好得多”。

行文至此,想必各位對梁老夫子的饕餮人生有了大致了解,都是吃飯,他卻吃出了味道,吃出了學(xué)問,吃出了境界,吃出了真諦,看來吃飯并非庸俗不堪,亦乃風(fēng)雅之事,就看你抱怎樣之心態(tài)去做。同時,饕餮的三種境界隱然可見:會吃者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好酒好菜,放馬過來;善做者見多“食”廣,廚技精湛,各色菜系,手到擒來;臻于化境者則煮酒論道,夾菜談天,借吃諷世,亦莊亦諧。既然吃飯也是雅事一樁,諸君何不放開肚子,做一回吞食天地的饕餮呢?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