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二更天，云巧的丫鬟蟬鵑披著衣裳起來，點上了燈：“巧姨娘還沒睡啊?！?云巧沒有任何反應(yīng)，還是倚靠著枕頭端坐著，蟬鵑嘆了口氣，“大夫都說了，得好生歇著才好安胎……” 隨后，自己住了口，暗暗地搖頭。外面隱約的一點響動替她解了圍，蟬鵑的口吻像是突然間愉快了起來：“我出去看看，大概是風(fēng)把門吹開了?！?其實她并沒覺得真的有必要去看那扇門——云巧自己不知道，現(xiàn)在所有靠近她的人都在害怕她。

云巧聽見了蟬鵑的驚呼：“哎呀，怎么是夫人，這么晚了?！?云巧微微地側(cè)過臉，看見令秧就站在多寶格旁邊，蟬鵑尷尬地跟在她身后，舉著盞燈。她說：“云巧，今晚我想睡在這兒?！?令秧的釵環(huán)已經(jīng)全都卸了，鬢角有一點松垮，這讓云巧突然想起她們倆頭一遭見面的那個夜晚，云巧站在一盞屏風(fēng)后面偷偷地看著，令秧遲疑地掀開帳子探出了腦袋，她臉上此刻就掛著跟那時一模一樣的神情——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她臉上現(xiàn)在多了點清清爽爽的凄然。云巧心里面微微地一抖，就好像剛剛才覺察，有人在她心里面放了一個稍微一碰就會溢出水的茶杯。多日不說話，云巧聽著自己的聲音都覺得別扭，她終于說出來一個完整的句子：“蟬鵑，弄盆水，伺候夫人洗漱和換衣服。再抱床被子出來?！?往日，她不會在令秧面前這樣語氣簡潔地命令丫鬟，她一定會和蟬鵑一起為令秧鋪床疊被，就像曾經(jīng)做慣了的那樣。她沒有力氣再去恭順和殷勤，也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在一夜之間冷若冰霜。

令秧胡亂地解開了衣服，利落得讓蟬鵑顯得多余。她鉆到云巧身邊，伏在枕上盯著云巧的臉：“你還坐著干什么，怎么不躺下來？”蟬鵑如釋重負地為她們吹滅了燈。蟬鵑覺得自己終于可以睡一個安穩(wěn)覺了——只有蟬鵑看到過云巧試著在某個深夜把自己吊死——蟬鵑拼了命地撲上去，一邊應(yīng)付廝打著的云巧，一邊答應(yīng)著她不會對任何人說起這個。

“蕙娘剛才跟我說了好多事?！?令秧的聲音聽上去像是自己做錯了事，但是格外清亮。

云巧躺了下來，令秧的呼吸把她的左臂吹得一陣溫暖，她澀澀地說：“還能有什么事兒？”

“蕙娘不讓我告訴別人?！?令秧的腦袋湊了過來，貼住了云巧的肩。

云巧笑了：“隨你便?？茨隳苋潭嗑??！?/p>

“云巧你笑了。” 令秧得意地翻了個身，“反正你不是別人。蕙娘說，萬一老爺真的歿了，族里那些老人家會來逼我斷指立誓，要我守住。我守就是了，為何還要斷指呢，真嚇人，會疼死吧？”

“守什么守。” 云巧靜靜地冷笑，“你才多大。你又不是我，我懷著這孽障，哪里都去不得。你不一樣?！?/p>

“怎么講這種遭天譴的話。” 令秧輕輕打了云巧一下，“你這人好沒意思，我都應(yīng)承你了，我哪兒都不去，我跟你一處把這孩子帶大，這輩子。”

“這輩子長著呢。”

“不一定，我娘的一輩子就沒有多長?！?/p>

“也不知是誰該下地府拔舌頭?！?云巧對著令秧的脊背回打了一下。

“蕙娘還說?！?令秧在黑暗里深深地注視著頭頂上的帳子，“先頭太老爺歸天的時候——就是老爺?shù)牡?，族里那些老人，他們本來也想逼著老夫人斷指立誓，可是后來有人想起來，太老爺走的時候，老夫人已經(jīng)過了三十，斷指的事兒才不再提?！?/p>

“怎么講？” 云巧很糊涂。

“好像是說，女人若是沒到三十的時候喪夫，肯好生守著，到了五十歲，朝廷就給立貞節(jié)牌坊。若是過了三十再喪夫，就不給旌表了，不管守到什么時候。要是一個族里出一個烈婦，整個族里的徭役都會跟著減免——云巧……” 令秧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睛微微發(fā)亮，“一個女人，能讓朝廷給你立塊牌坊，然后讓好多男人因著你這塊牌坊得了濟，好像很了不得，是不是？”

“我不知道呢。” 云巧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這是她的新習(xí)慣，“反正，都跟我們這些妾室沒什么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