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媽媽的冷靜讓我有點失望。媽媽為什么不像我一樣熱血沸騰呢？有時候，我覺得媽媽心里想什么都是我所不了解的，在她那看似沉靜的微笑下面，實則藏著深不可測的心思，就像當(dāng)初她看似不偏不倚，要我自己決定走哪條路，可她的話語充滿了暗示和傾向性，不像爸爸，他是老石油了，他并不希望我那么早工作而輟學(xué)（可惜我太自以為是了，沒有聽他的）。媽媽也一向并不那么看重金錢，可為什么她極力要我早早工作呢？那時我太忙著想我自己身邊的人和事，也就顧不上多想漸漸離我遠去的母親了。

說到本職工作，自然是車間的銑工。站在機床邊可開不得玩笑，如果你不想失去手指頭甚至頭皮的話。

還有師傅的臉色。

我的師傅，是個文文靜靜二十六七歲的女子，剛結(jié)婚不久。丈夫在我們鄰廠當(dāng)電工，也是本系統(tǒng)的。我跟師傅的關(guān)系一開始就有些微妙。關(guān)鍵她也是青工中好樣的，技術(shù)尖子。她一直對我過于客氣，大聲訓(xùn)我什么的是從來沒有的事?？晌曳吹沽w慕孫玲，有一個可以做她父親的男師傅，大大咧咧，粗聲大氣的。我的師傅不論是給我布置任務(wù)，還是教我操作技術(shù)，總是怯生生的，活像個異母姐姐似的，反而讓我不自在。

她知道我要高考，只說，哦，好。但我感覺她心里并不這么想。她心里酸溜溜的，因為她曾經(jīng)說過以前她成績也很好，可是跟我一樣，也是初中生，不一樣的是，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老啰?！彼龂@了口氣。

我不知該怎樣回應(yīng)她，有時候總是這樣，事后只能責(zé)怪自己不懂得應(yīng)對，太笨。

所以我盡量不在師傅面前提到高考。干活的時候，集中全部注意力，眼睛和心神都盯在飛旋著的工件上，耳朵則仔細地辨認機器聲有無異常，不敢有絲毫差錯。即使這樣，還是出了問題。

早上，我還沒走到床子邊，就發(fā)現(xiàn)師傅的神色不對。我望著她，心忐忑著，問：“出廢品了？”

“差不多?！?/p>

我趕緊摸出圖紙，把昨天下班前加工的工件拿來對照。內(nèi)徑大了5，圖紙要求允許誤差為±1。

師傅并不看我，也不再說什么，只專心擦她的床子。我的額頭卻開始冒汗了。

車間里充滿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暎f笑聲。每一天的開始都這么快活，睡了一晚上，好像誰都一肚子的精力等著釋放?？墒俏以趺从X得那么靜呢？覺得好像所有的眼睛都看著我似的，都知道我出廢品了。其實并沒有人看我，連師傅也沒有看我。

可我只想找個地縫好鉆下去。

出廢品了，真丟人。

腦子里就這幾個字轆轤似的來回繞。

“返工吧？”我說。

“只好這樣了?！?/p>

“再也不會了?！蔽艺f。師傅看了我一眼，也沒再說什么。

那次廢品事件給我敲了一記警鐘。又像一個人本來在鋼絲上走，又給他往上升高了幾尺。

第一次高考，青工中只有阿娜上了線。此外還有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助工，一個當(dāng)過知青的“媽媽級”，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老三屆的。顯然她的基礎(chǔ)比我們所有人都要硬?？刹恢獮槭裁次覀兌疾惶フ埥趟?，在我們眼里，她都屬于“老年”人了。跟我們這幫人混在一起，她反而顯得不好意思似的，有點兒自嘲。“咳，考著玩的?！彼f。又抱怨記性壞了，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然而她是這次廠里唯一考走的，把我們羨慕得要死。

高考前，我曾問過阿娜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她神情淡淡地說，考不考還不一定呢。不像我，一副兵臨城下的樣子。每天深夜一點過，我實在熬不住了，兩只眼睛即使用火柴棍也撐不開了——當(dāng)時還真那么嘗試過，只好合上課本。我總是要走出門去透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