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童年記憶中,沒有挨過餓受過凍,真是吃得飽穿得暖,穿得美是沒有。尤其在吃上,父母從不讓我們有所虧欠。那年頭不像現(xiàn)在講什么營養(yǎng)搭配,但“營養(yǎng)”二字,我從小也并不感到陌生。小時候我也是每天喝牛奶的,還常喝一種乳白色的濃稠而味道香甜的魚肝油。但是,肉確實吃的不算多。
星期天,是“打牙祭”的日子。因此,每個星期天我家都仿佛在過節(jié)。父親總是興沖沖地殺雞宰鵝,要不就破魚或剁肉,全家一派忙碌景象。也不是我們家格外特殊,我們那排房子家家都差不多,有科長,有醫(yī)生,有小車司機,都講究吃。
房子的格局是一溜長排,一排房子有七八戶人家吧,沒有搭油氈棚子前,家家都在門口做飯,一到星期天,簡直就是廚藝大比拼。鄰居關系都不錯,還經(jīng)常互相切磋,甚至互相品嘗呢。
母親帶點嘲諷的口氣說,還好,都是逍遙派。她心里大約還暗自慶幸,也虧得不是一個單位的,所以人家并不很了解我們,也沒人來找我們的麻煩。那是在“文革”的時候。
平時在機關食堂也能買到葷菜,回鍋肉兩毛錢一份,雖沒有家里的好吃,也能解解饞。所以我們從沒餓過肚子。
“穿可以穿孬點,吃要吃得好?!边@是常掛在母親嘴邊的話。私下則說,吃好沒人管,穿好了別人會說你資產(chǎn)階級思想。在我懂得愛美的時候,為了穿的,可沒少跟母親生氣,別人可能想方設法讓自己的女兒美一點,我的媽媽是怎么難看就讓我怎么穿。比如說褲腿的尺寸,我就跟媽媽不知道打了多少次嘴仗。那時開始有點流行的意思了,時興比較細一點的褲腿,最潮的是四寸以下,而要讓我媽同意穿六寸的,嘴皮都要磨破了。
但說到吃,就不同了。那時什么都配給,糧票、油票和肉票都不夠吃,好在我們素有“天府之國”美名的小城里,自由市場上幾乎什么都能買到,高價肉、蛋、豬油、雞鴨魚肉、大米,更不用說豆腐、蔬菜了。父親自豪地對鄰居說:“我們的工資全都拿來吃了,娃兒們的身體要緊。”也難怪,父親在災荒年得過水腫病,他可是深知身體的重要。
那時候我并不理解也不感激父母,反而認為他們是太那個了,就知道吃。我心目中理想的父母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可是具體應該是哪個樣子我也說不清楚,因為沒有見過。
平時還好,一到星期天,全家總動員弄吃的,我就覺得有點煩,覺得我的父母太平凡太瑣屑太胸無大志。雖然,真正到了一家人圍在吃飯時才搭起的小飯桌邊(因為屋子小,桌子是折疊的),等到香氣滿屋的時候,我的胃口也旺盛得很,會忘記對父母的一切不滿。
說起吃來,我跟母親有過多次的不愉快,全為我看書誤事。有好幾次,母親把雞肉燉上,讓我在家里守著爐子,囑咐我及時加煤。那時燒的是一種自己用黃泥巴水捏出來的煤餅。
“火要不大不小,不要燉干了?!?/p>
“嗯?!蔽掖饝?。
等母親前腳走,我馬上抓起一本書就看,簡直是迫不及待。
家里就那么幾本存貨,還壓在一個像石頭做的紫紅大木柜里。每次母親翻柜子,有時是曬東西,有時是找東西,我都兩手扒在柜子邊興致勃勃地往里瞅著,好像里邊是阿里巴巴的山洞。因為柜子很笨重,上面又摞了大大小小好幾個箱子以及雜物,幾乎壘到了天花板,所以不常打開。翻柜子是我的節(jié)日,從來沒有厭倦過。我一點一點地蠶食了里邊窖藏的全部存書?!都t樓夢》、《三國演義》、《西游記》、《中國文學史》、《彷徨》、《吶喊》,這些書讀的似懂非懂的,還有兩冊五十年代的《人民文學》。為偷看《紅樓夢》,曾被母親罵了個狗血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