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岡千惠藏
早期的日本電影,與國片一樣,多是打打殺殺。東映公司 專門拍此類片起家,他們的當(dāng)家小生是片岡千惠藏。
片岡給觀眾最深的印象是扮演《血櫻判官》的角色。助弱 除奸,到最后一場大殺之前,總把和服脫下右手一邊,露出紋 身裸肩,向敵人說:“你忘記了櫻花吹雪嗎?”然后將他們的 血灑滿白地。
這位七十九歲的演員去世了,他拍了六十年的戲,主演三 百二十二部電影,與他相熟的人說:“從來沒有看過一個這么 有效率地將收入花光的人。”
不過他的財產(chǎn)投資在地產(chǎn)、油站的數(shù)量他自己都數(shù)不清, 又喜歡吃面,開了許多面店。死后有人傳說他已生活蕭條,和 餐廳老板娘的情婦住在名古屋。他本來愛京都,想葬在那里, 但還是被安排在名古屋。沒有人送花,也沒有明星來拜祭。除 了情婦之外,四個兒子做銀行家、日航的機師、餐館老板和獸 醫(yī),大家在爭他或有或無的遺產(chǎn),他的老婆只有一句對白:“不 能原諒我的丈夫。”
但是,這只是片岡的私人恩怨,他會愛上那餐廳的老板娘 一定有他的理由。在藝術(shù)上的造就可以說是一點貢獻(xiàn)也沒有, 不過,他主演的戲一直令老一輩的影迷如癡如醉。
拍過的作品中有許多是大導(dǎo)演編導(dǎo)的,如他創(chuàng)立的“千惠 藏制作公司”的第一部戲便請了響當(dāng)當(dāng)?shù)牡驹?,其他與片岡 合作過的有伊丹萬作、伊藤大輔、山中貞等等,拍了《赤西蠣 太》、《忠臣藏》、《宮本武藏》、《國定忠治》等。
對于他年輕時演的主角戲,他說都不懂得自己在干什么, 到了給內(nèi)田吐夢導(dǎo)《血槍富士》時,內(nèi)田要把最后一場大打拍 六百,有六分半那么多,片岡倚老賣老不肯拍那么長,說現(xiàn) 在的觀眾不喜歡看太長的打斗場面。在日本,導(dǎo)演還是最后的 勝利者。照導(dǎo)演的意思拍了,片岡才發(fā)覺內(nèi)田把劇情和氣氛摻 加打斗中,才知道導(dǎo)演的功力。他去世前還說:“到現(xiàn)在還有 導(dǎo)演只靠一味打,和六十年前一模一樣。”
岡崎宏三
遇日本首席攝影師之一的岡崎宏三,他拍過薛尼·波拉克 的《龍吟虎嘯江湖客》,相信大家對他都熟悉,另一部日本片 《御用金》也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
岡崎人矮小,略肥,喜歡戴個鴨舌帽,人很友善。我問他 說:“打光這個問題很微妙,一般攝影師都是四方八面地打得 完美,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光源,只有一個太陽或一個月亮,拍攝時 為什么不把幾枝燈擺在一個方向一齊照過來,當(dāng)成一個光源?”
“是呀,我也喜歡這樣打光。”岡崎同意:“不過,東方人 臉較扁平,用這方法打光的角度最好是時鐘上的兩點十分。要 是用十二點正的角度打,洋人還可以看,東方人就變成一塊大 餅干了。”
日本電影沒落,岡崎說:“我去了英國博物館拍了三個月 紀(jì)錄片,學(xué)到的東西真多。人們都不了解什么叫紀(jì)錄片,以為 真實地紀(jì)錄下來,其實紀(jì)錄一件藝術(shù)品,要拍得比用肉眼看到 的還要精彩,還多面目,才是真正的紀(jì)錄片。與其拍二流電影, 不如去拍紀(jì)錄片比較過癮!”
他們一群人經(jīng)過此地,要到其他地方拍外景,我看不到他 們的制片,問道在哪里?
岡崎說制片在算賬。我說制片不決定大原則,去算什么鬼 賬?那制片不是制片,是演員了。岡崎點頭說:“有的制片,演 技比演員還要好。”
我問說與外國名導(dǎo)演合作,有何感想?六十多歲的岡崎, 人生經(jīng)驗豐富,不太得罪人,只是說:“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很古 怪!”
“導(dǎo)演不古怪便不算是導(dǎo)演。”我說。
“對對,”岡崎道:“不古怪的導(dǎo)演不是導(dǎo)演,是政治家,是 財政部長!”
同座有個叫小泉堯史的,是黑澤明的副導(dǎo)演,我見他只字 不發(fā),逗他說話,問他:“你和黑澤明拍過《影武者》,你說他 古怪不古怪?”
“我覺得他沒什么古怪呀!”小泉答。
岡崎聽后咪咪笑,向小泉說:“如果你覺得黑澤明是普通 的話,那你自己就古怪了!”
勝新太郎(一)
記得那個演盲俠的勝新太郎嗎?他在名成利就的時候,開 了一家“勝制作公司”,自己做老板。
“勝”公司拍了許多電視片集,連他的老招牌盲俠也搬出 來。固然不是什么藝術(shù)片,但勝新太郎要求極高,燈光和攝影 都要有電影的水準(zhǔn),這是熒光幕的制作時間和經(jīng)費所不允許 的。拍呀拍,公司的錢給他拍個精光,他又喜歡狂飲,大手筆 地在酒家花錢。不久,他的公司便負(fù)債累累,終于宣布破產(chǎn)。
最近的消息是“勝制作公司”又開始拍片,由他的老婆中 村玉緒做老板。中村之父是個著名的演員,她自己亦演過不少 主角戲,非常能干,希望她將公司起死回生。
勝新太郎本身受的打擊很重,除公司外,他本來被選為 《影武者》的男主角,但對自己的演技太過自信,每天和黑澤 明沖突,黑澤明在日本電影界的外號為“天皇”,當(dāng)然把他換 掉。說真的,仲代達(dá)矢演的將軍固然天衣無縫,但扮替身的戲, 就不如勝新太郎那么討好,勝新太郎會將比較輕松的一面演 活,仲代就嫌太嚴(yán)肅,而不放開了。
勝新太郎至今的代表作還是只有盲俠。這個角色他很深入 地去研究,如盲人過橋時小心翼翼,走到一半知道行了,便死 命地飛奔到彼岸,以防跌入河中。肚子餓時吃飯吃到滿臉是飯粒等等,都極生活化。
看《盲俠》片時,你可以注意到人家替他倒酒,他舉杯去 接,但用食指點住杯口,酒一倒?jié)M,他馬上知道,說聲謝謝; 為人添酒時,則將酒瓶提高,聽清楚酒倒入對方的杯的聲音, 一滿,即停。
他對這角色下了不少苦心,連按摩技術(shù)也是依照古法。
破產(chǎn)后,他到各地小碼頭去演唱,能賺多少就還多少,是 個有信用的人。
一生最愛的是他的女兒,因為她學(xué)會講英語,但在日本少 有機會練習(xí)。自從認(rèn)識了我,常三更半夜打長途電話來,我以 為有何重要事,但他只是叫她女兒和我講幾句英語,他聽了樂 極,哈哈大笑。
勝新太郎(二)
請勝新太郎來香港拍戲,因為他最近的那部《新盲俠》很 賣錢,可以幫助戲在日本上映時的票房。另外,是真的喜歡這 位將盲人演得出神入化的演員。勝新太郎已近六十,喝起酒來 沒有從前那么厲害,他年輕時常醉后鬧事,兒女長大了才收 斂,有一次,他三更半夜打長途電話給我,要我和他的女兒補 習(xí)英語。
從飛機場一路到尖東,他感嘆香港的飛躍,又說這是一群 很愛自由的人付出的代價:住的地方越繁華,生活一定更自由。 又搖頭談?wù)危坪鯇κ澜绾芰私?,關(guān)心。
抵麗晶酒店,他看到那巨大的浴池,便即刻脫光衣服,大 字形地臥進(jìn)去,做過癮狀,又忽然跳起來,對著玻璃窗,問道: “對面香港島的人會不會看到?”
“那么老遠(yuǎn),還能看到你這個明星,他們眼界好,讓他們看 吧。”我說。他尷尬地點點頭,又喝起酒來,醉后,他坐沙發(fā), 將那兩條粗大的腿盤起來,胖嘟嘟地,像個大嬰兒,尤其是那 天真的微笑。
記者招待會上,勝新太郎大膽地說過自己曾經(jīng)破產(chǎn),也很 肯談兒子錯手殺人后的悔意,對自己的職業(yè),他說:“當(dāng)演員, 紅了當(dāng)然不肯收山,低沉下來更放不了手,我們是不會退休的。”
石原裕次郎
喜歡看電影的中年人,大概都會對石原裕次郎有點印象, 他第一部片子叫《瘋狂果實》,原著由他的哥哥石原慎太郎所 寫,描述弟弟暗戀哥哥的情人,結(jié)果用船撞他們,同歸于盡。 此片由中平康導(dǎo)演,當(dāng)時的年輕人看得入迷。
這部電影寫的年青人的自由奔放,在一九五六年,是非常 大膽的。自由之余,又有無限的空虛,有這種感覺的人,稱自 己為“太陽族”。精神上與美國的“疲憊的一代”相同。
石原裕次郎繼續(xù)拍了《紅之翼》、《風(fēng)速四十米》、《挑戰(zhàn)者》 等片子,適好當(dāng)時是日本電影的黃金時代,部部片賣錢,石原 紅得發(fā)紫,在最高峰,他與《瘋狂果實》的女主角北原三枝結(jié) 婚。
憤怒青年漸漸地長大,裕次郎的哥哥慎太郎成了著名的小 說家,版權(quán)費之征稅,是日本數(shù)一數(shù)二,他對政治也發(fā)生了興 趣,被選為國會議員。
裕次郎明白不能老是替日活賺錢,后來便組織了石原制作 公司,他想拍好一點戲,先搞了《太平洋的孤獨》,寫一個人 橫渡大海的故事,劇情太單薄,不賣錢。
拍《二千里的賽車》,非洲的格蘭披治事跡,同樣毛病,又 虧了一筆。與三船敏郎的公司合作了《黑部的太陽》,講建設(shè)
水壩者的辛酸,態(tài)井啟導(dǎo)演,戲不錯,但是觀眾對這群勞動者 并不感興趣。
公司的經(jīng)濟出了問題,好在裕次郎一轉(zhuǎn),變?yōu)榇娨暸钠?集,他的偵探故事《向太陽狂吠》得到觀眾的支持。一直拍下 去,以為可以安定的時候,石原又患病。
有人說是癌,但他意志堅強,還是打倒病魔,又恢復(fù)健康 了。
石原現(xiàn)在身體發(fā)胖,腫得像熟透的茄子,他有先見之明, 已經(jīng)很少公開露臉。
除演戲,石原的歌有其獨特聲調(diào),《紅手巾》、《銀座愛情 故事》都很好聽。
最近,他要求五輪真弓為他作曲,證明他雄心猶存。
石原慎太郎
石原慎太郎,不比他弟弟石原裕次郎那么可愛,是個好戰(zhàn) 分子?,F(xiàn)在他做了東京知事,大家都擔(dān)心他太過偏激,其實像 石原那種人,只屬于一小撮,不起作用,不必太過憂慮。
要回到從前的軍國主義,已不容易。人民吃得好穿得好, 再叫他們?nèi)ゴ蛘?,誰愿意?而且日本人打變通商業(yè)戰(zhàn),個中樂 趣和甜頭,他們已經(jīng)嘗到?,F(xiàn)在處于敗北,今后還是繼續(xù)打, 但是軍事方面,美國的力量已深深地箍住這只馬騮,撒不起野 來。就算石原在書上寫著可以向美國人說不,最終還是以是、 是、是收場。
像三島由紀(jì)夫一樣,慎太郎的文章寫得不錯,思想則很腐 敗。慎太郎年輕時寫了《狂之果實》,講占士甸一類的反叛青 年的故事,卷起一陣狂潮,這部小說后來還拍成電影,由他弟 弟主演,風(fēng)靡一時。邵氏也把戲的導(dǎo)演中平康請到香港,照翻 版地拍了一部叫《狂戀詩》的,由楊帆主演,令他紅到半天, 現(xiàn)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年輕時,人都有理想。慎太郎沒成為小說家,卻跑去從政。 不能一味批評他的不是,他也有過一些政績,像在七十年代, 首相田中角榮的政府貪污得厲害,沒人敢說話,只有慎太郎帶 領(lǐng)著一批年輕的政客反抗,揭露了“洛歇”飛機丑聞,令致田中下臺。
這種行為有點像歷史上的“忠臣藏”,雖然失敗了也不會 像忠臣藏被斬頭,但是政治生涯也得斷送,慎太郎是有過勇 氣的。
梅毒導(dǎo)演
多年前,香港請了一個日本導(dǎo)演來拍戲,他的名字叫梅 次,因為他常刻薄下屬,故大家不叫他梅次,而稱他為梅毒。
梅毒導(dǎo)演以一部年輕人主演的片子起家,香港電影將它翻 版,這人自己也不理會什么版權(quán)問題,照替香港人拍攝不誤。
這本是無可厚非的事,但他動不動就罵帶來的日本攝影、 燈光等人,他們都恨透了他。梅毒導(dǎo)演知道工作開始緩慢,不 對勁了,才第一次請工作人員吃飯來聯(lián)絡(luò)感情。
大家一聽說導(dǎo)演請的是日本料理,自己去不起,欣然赴 宴。梅毒看大家到齊,便大叫侍女前來,說:“我來一碗面,你 們要什么自己叫!”
眾人哪敢叫什么刺身?面一上桌,他一口吃光,抱著肚 皮,喊道:“吃飽了,吃飽了,吃得太飽了!”
見其他人不響,他說:“要不要喝酒?”
這當(dāng)然是喜出望外的事,梅毒向侍女:“來一瓶清酒!”
所謂的一瓶,只有一水杯半那么多,大家提著小瓷杯,一 人一小口,不夠潤喉,梅毒說:“醉了,醉了!”
拍完戲回到日本,他又以同樣態(tài)度期負(fù)制片公司的同事, 沒有一組人喜歡與他開工,但是公司強迫,大家只好抽簽,中 獎的工作人員垂頭喪氣。
最近,又有一年輕歌星很受歡迎,他又去制片部推銷,那 群制片想不出更好的題材,也終于讓他重拍他的成名作。
梅毒很神氣,向人說,你看,多少日本導(dǎo)演失業(yè)!我才不 怕,拍到現(xiàn)在還有人找我。你們罵是你們的事,我賺我的錢。 所有聽到這話的都很不愉快。
剛好拍到正月,工作人員照慣例去他家拜年,他叫人拿二 級日本清酒給客人喝,自己從桌底下拿出一瓶白蘭地,倒了一 口吞下,不睬別人。
后來他在片廠中拍戲,忽然有人在暗處扔來一塊石頭,打 得他頭破血流,入院三天。聽到消息的人,無不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