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勺子(1)

成為和平飯店 作者:陳丹燕


三個穿喪服的人站在殯儀館出殯的門口,天上斜雨霏霏。

褐色的薄木棺材被抬上黑色靈車的后箱時,夏工之本能地挺身往前,準(zhǔn)備搭把手幫忙?!皠e摔著?!彼黄瞻椎哪X子里緩慢地閃過這個念頭,就像這一個多月來,他在父親床前幫忙護(hù)士和護(hù)工照顧病中的父親,心中時時注意的一樣。接著,他反應(yīng)過來了,便收住步子。

棺木往長長的車廂深處滑去,發(fā)出沉悶的摩擦聲。棺木一端貼著一張紙,上面陌生的字跡,毫無感情地,工整地寫著“夏亭芳靈柩”。正是這張迎面撞來的字條點醒了夏工之。

穿黑色制服的殯儀館職員上來關(guān)上車門,“呯”地一聲,眼里“夏亭芳靈柩”幾個大字消失了。不過烏亮的車廂蓋上,倒映出了四張從喪服的黑色中浮現(xiàn)出來的面孔。唯一微笑著的,是照片里的臉。那是個容長臉兒的中年男人,一頭烏發(fā)用發(fā)蠟整整齊齊梳成三七開,夾大衣勃克領(lǐng)里的羊毛薄圍巾里,露出雪白的襯衣領(lǐng)子。他的眼睛里帶著一股舊時代商人的機靈勁。他比另外三張臉都要年輕,開朗,精明,優(yōu)渥,好像與他們毫不相干似的。

夏農(nóng)之的喉嚨里突然發(fā)出一聲陌生的嗚咽。這聲音嚇著了她,她禁不住望了望四周。她看見哥哥鐵青的臉,緊抿著的,以至于只剩下一條縫的嘴唇,這嘴唇的樣子很像爸爸。她心里有點不著邊際。再看見母親慘白的臉,母親臉上姣好的輪廓至今都沒有走形,頭發(fā)仍舊梳成一個發(fā)髻,整齊地盤在腦后。她浮腫的眼簾里含滿了淚水,但卻沒有狼藉地流得滿臉。這仍舊是夏農(nóng)之多年前熟悉的彬彬有禮,控制良好。于是,夏農(nóng)之確定,剛剛那聲響亮的嗚咽是自己發(fā)出來的。她就是打破這石頭般靜默的那個不審慎的人。她連忙在口腔中壓低下顎,縮緊自己的喉嚨,控制住自己。在她身體似乎是本能的反應(yīng)過后,她吃驚地意識到,本以為自己終于脫胎換骨,但從前那個如母親般堅如磐石的自己,還悄悄住在身體的至深處。

靈車濺起地上的雨水,緩緩啟動。夏工之連忙跟上車子。夏農(nóng)之?dāng)v了母親一下,也跟在后面。雨水落在臉上,仿佛是陌生的眼淚。靈車極慢地向前開了幾分鐘,慢慢加快了速度。夏工之隨之疾走,他似乎不明白,靈車怎么可能不等家屬,就擅自開走。他心里想,爸爸已經(jīng)不能自理,一步也離不開人,怎么能自己走開。于是他回過頭來,詢問似的看看妹妹,這次已經(jīng)不該追了嗎?

一個多月前,父親被送進(jìn)病房時,護(hù)士拿了張紙塞給他,說,病人很危急,急診間已經(jīng)給用上了急救藥,讓他馬上去付費。他拿上錢就跑。那天也是下著小雨,一路上都是淺淺的水洼。那時他混亂的腦子里只留下護(hù)士吩咐的一句話,這是急救藥,得馬上去付錢。

他一步踏進(jìn)水洼里。水洼里的水濺到褲腿里,襪子瞬間變得又濕又涼。夏工之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剎那間回到了少年時代,在上海潮濕的冬天里奔跑,黑色帆布的回力球鞋常常濺起冰涼的雨水,襪子濕了,小腿上一片冰涼。父親騎著部藍(lán)翎牌腳踏車,跟在后面。父親盯住他長跑,因為醫(yī)生說過,少年時代增強體質(zhì),能帶好他小時候的哮喘病。那時他剛剛發(fā)育,聲音變得很難聽?!懊灼?!不要跑呀,爹爹已經(jīng)用上藥了?!鄙砗髠鱽砻妹玫膭裎俊B牭接腥私兴r候的名字,感覺太奇怪了。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妹妹站在住院部的屋檐下,她的身體幾乎是幼年時代的兩倍,看上去極像父親年輕時的樣子。她雖說是二媽所生,比自己小十幾歲,但彼此感情卻一直很好,沒有通常同父異母孩子之間的隔膜。從前她總是信賴地仰著頭發(fā)黃黃的圓腦袋,對自己言聽計從。如今,則是以手足之間才能提供的安慰,安慰了自己的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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