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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 (7)

回到卡戎 作者:郝景芳


歷史在浩繁的書中總有水的面貌。在一些線性史觀的人看來,歷史就是河流奔涌,一字向前,仿佛有神挖好命運的終點和人的去路。在他們看來,火星的存在是一種人類以前從來不曾實現(xiàn)的精確社會主義,是科技達到一定發(fā)達程度之后的必然變革,是烏托邦夢想的第一次真實呈現(xiàn),是時間箭頭上全然的嶄新。而在一些循環(huán)歷史觀的人看來,歷史只是瑰麗的噴泉,外表華麗內(nèi)部空虛,水噴射后又跌回池底,故事只是反復重演沒有盡頭。在他們眼里,火星的故事不過是歷史上重復了很多次的探險、開發(fā)、獨立、鞏固統(tǒng)治的重復,人們開發(fā)了新世界就造反,而造反的人們重新變成壓制的老爺。而在一些虛無論的人看來,歷史永遠只是現(xiàn)實的邊角,現(xiàn)實是寂靜的深海,人們能看到的只是表面翻起的白色浪花,看不到的無數(shù)細節(jié)才是構成主體的海底洋流。他們相信各種事件的偶然性,不相信后世的解讀,他們認為只是實際上一個叫斯隆的人在偶然的時間進行了一次偶然的謀殺,卻被后人誤解為長久醞釀的必然的歷史因果。最后,在徹底叢林法則的人看來,歷史只是虛空中許多條交匯的噴流,相撞斗爭,生存毀滅,強者延續(xù),弱者消失。他們認為歷史是真的,卻沒有任何宿命,沒有規(guī)律,只有實力和實力相互碰撞,不涉及任何哲學和社會體制,只是當火星本土的軍事實力強大到足以戰(zhàn)勝地球軍隊,戰(zhàn)爭就開始了,實力就是結局。

不管真相如何,瑞尼相信,在所有存在中,水滴最難說清水的面貌。

瑞尼喜歡讀書。讀書的好處是讓孤獨的人不那么孤獨。

如果說這些年年復一年的獨自生活并未引起瑞尼太多的自傷和憤懣,那是因為他在歷史中其他寫史的人身上找到了相似的共鳴。不是指精通經(jīng)院神學、為了神的榮耀記述人間功績的經(jīng)典史家,也不是指從荷馬開始由近代小說家延續(xù)、對公眾抒發(fā)史詩浪漫主義傳奇的吟唱詩人,而是指古代東方一類特殊史者,個人化寫作,孤獨而失意,嚴肅客觀,卻充滿自身痕跡。在他們身上,瑞尼看到自己的影子。

而洛盈喜歡讀書,對她來說,讀書是一件不孤獨卻又孤獨的事。

洛盈從小就清楚,她的名字已經(jīng)因為祖輩的作為而注定與整片土地的命運相連。但是她不知道這種相連究竟是一種榮光還是一種苦澀。她從書里讀到其他公主的故事,發(fā)現(xiàn)她們都比她單純堅定得多,因而都比她幸福得多。

她讀到過基督山身邊的埃黛,父親是一個光輝的英雄,除了異族的蠻橫無理和小人的出賣,什么都不能損害作為民族統(tǒng)帥的父親的永恒。她也讀到過蘇拉身旁的范萊麗婭,面前的羅馬獨裁者昏庸無恥、殘暴地迫害奴隸,而對面起義的角斗士領袖卻勇敢正義,英俊健壯,因而自己可以毫不猶豫地加入反抗暴君統(tǒng)治的隊伍。然而無論是忠誠還是背叛,她們都激情決絕,因而顯得那樣迷人。她能想象到她們嘴里這樣的臺詞,“哦,父親,無論遇到多么大的阻撓,我都永遠愛著您”和“不,暴君,無論遇到多么大的阻撓,我都要推翻你”。

可是她自己卻沒辦法做到這樣。她不是古代公主。她活在二十二世紀現(xiàn)實的火星。她不清楚自己身邊的世界是什么樣的世界,因而不能決定自己的態(tài)度。這種感覺讓她孤獨。她覺得猶豫與困擾的面孔注定不美,可是她想對事實忠誠,就不得不對態(tài)度猶豫。

她在公主的書中沒有找到共鳴,卻在一些行路人的書中找到了。

“沙漠給人留下的最初印象,只不過是空蕩蕩和靜悄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它根本不喜歡朝三暮四的情人。自己家鄉(xiāng)的一個普通村莊也會避開我們,如果我們不為它而舍棄世界的其余部分的話。不進入它的傳統(tǒng)風俗,不了解它的冤家對頭,就不會理解它為什么是某些人的家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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