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有個勝利,是借給一個四川成都的女娃,叫桑格格的,她說她不是還珠格格的格格,而是格格不入的格格。這個格格不入的女孩子,讀了你的書,是這么說的:“在火車上看孫犁的《晚華集》。從史航那借來的,彩色小簽貼得書邊像是一片數(shù)碼彩虹。孫犁性格孤僻沉默寡言身材高大,看著那幾十年前的文字,卻一點沒有隔世之感。我打心眼喜歡這樣的男子,像是暗戀他的女子,仔細看著這些樸實到寡素的文字,一行也不愿錯過。偶然他有點動情,我就要淌下淚來了?!?/p>
“孫犁在好幾篇文章里只要提起一個懷念的人,就要老老實實說上一遍:想必他(她)現(xiàn)在過得很幸福吧,祝愿他(她)幸福。覺得他惦記的那個人突然就打眼前走過,他不管寫到哪里,都要停下手中的筆,恭恭敬敬目送故人過去了,才又坐下來和你細細講剛才的話。我是恭恭敬敬和他一起站起來的,隨后和他再坐下?!?/p>
“孫犁這樣的性格,不耍嘴皮子,連個漂亮新奇點的詞都不肯用。他一動情,有時候簡直不知怎么動。他寫他愛看鳥,請戰(zhàn)友別打他喜愛的黃鸝鳥,別人答應了,他感激不盡地夸獎:‘這是對友誼的尊重,他那么愛玩獵槍,卻能在興頭上照顧旁人,這種品質(zhì)不是很難得嗎?’”
最后,格格評價你:“他不是笨拙,是又天真又嚴肅。”
我覺得她說得真好。如果時光倒流,真有一個可以拜訪你的機會,我真心愿意讓給她。這種拜訪,用你自己的形容,會是“爐存似火,聊勝于無”吧?
我有個朋友陳遠,說你是“一面迎風也不飄擺的旗幟”,還有個朋友徐一龍,說你是“脫離時代的美”,網(wǎng)友“象罔與罔象”說你是“革命者中的異數(shù)”,“35公里”說你——“如果別寫荷花淀,孫犁也許會重過西諦,或者比起知堂也未必遜色,然非常時代有非常理想,這正是他浪漫之處?!边@些晚輩話語,真想你能聽到,因為——“聊勝于無”。
他們說你浪漫,沒錯,譬如你愛買書——愛買書的人多了——而你立志要把魯迅提到的古籍,一本本買到。癡人一枚。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我真該立志把你和魯迅提到的書,一并買到。然而識淺心躁,買來又能讀懂多少,我只能盡量去搜羅你的各種版本,讀你的《書衣文錄》,聽你來評述某書某章,給自己增加些開卷的勇氣。
你晚年足不入市,只在夢中穿行市場直奔舊書店。搜羅各色紙張,閑著就包書皮,略有感慨就寫在上面,匯成《書衣文錄》。我就愛讀那些文字,比如《東坡逸事》,你說:“此為雜書中之雜書,然久久不忍棄之,以其行稀字大,有可愛之處。余性猶豫,雖片紙禿毫,亦有留戀。”
這種留戀,也在書簡之中。1993年你致徐光耀信提到:“我在看一個日本和尚到唐朝取經(jīng)的書——《入唐行記》。我愿意看一些苦行、孤行的書。這比《大唐西域記》和《法顯傳》還有趣,因為他在中國的幅員上行走?!蔽蚁矚g從你筆下,看到“中國的幅員”這五個字。
如同張愛玲說過的“中國的日夜”,如同侯孝賢電影里提到祖國二字。
有一次你寫《故園的消失》:“余少小離家,壯年軍伍。雖亦眷戀故土,實少見屋頂炊煙。中間并有有家不得歸者三次,時間相加十余年。回味一生,親人團聚之情少,生離死別之痛多。漂萍隨水,轉(zhuǎn)蓬隨風,及至老年,萍滯蓬摧,故亦少故園之夢矣。唯祝家鄉(xiāng)興旺,人才輩出而已?!比松谑?,這么加減乘除一番,真是剩不下什么了。所以,你珍惜少壯時印發(fā)的那些小冊子,因為都是一段生命的留存。那些小冊子我也都在買,《囑托》 《文藝學習》 《采蒲臺》 《蘆花蕩》就像收集你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