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執(zhí)政第八年的一個清晨,媽媽在流淚中接替了家長的職位。喪事辦完以后,媽媽把六位千金叫進房里,嘰嘰咕咕地開了半天婦女會,我和弟弟兩位男士敬候門外,等待發(fā)布新聞。最后門開了,幺小姐走出來,拉著嗓門喊道:
“老太太召見大少爺!”
我頓時感到情形不妙。進屋以后,七個女性的眼光一齊集中在我身上,我實在太惶恐了!終于,媽媽開口了,她露出競選演說一般的神情,不慌不忙地說道:
“李家在你姥姥時代和你老子時代都是不民主的,不尊重‘主權’——‘主’婦之‘權’!現(xiàn)在他們的時代都過去了!我們李家要開始一個新時代!昨天晚上聽你在房中讀經(jīng),高聲朗誦《禮記》里女人‘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那一段,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念給我聽的。不過,大少爺,你是聰明人,又是在臺大學歷史的,總不會錯認時代的潮流而開倒車吧?我想你一定能夠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個‘夫死從子’的時代了……”
我趕緊插嘴說:
“當然,當然,媽媽說得是,現(xiàn)在時代的確不同了!爸爸死了,您老人家眾望所歸,當然是您當家,這是天之經(jīng)、地之義、人之倫呀!還有什么可懷疑的?您做一家之主!我投您一票!”
聽了我這番話,媽媽——偉大的媽媽——舒了一口氣,笑了,“籌安六君子”也笑了?!斑溥洹薄侵槐淮笮〗阒付椴ㄋ狗N的母貓,也搖了一陣尾巴。我退出來,向小少爺把手一攤,做了一個鬼臉,喟然嘆曰:
“李家的外戚雖然沒有了,可是女禍卻來了!好男不跟女斗,識時務者為俊杰,我看咱哥兒倆還是趕快‘勸進’吧!”
媽媽政變成功以來,已經(jīng)五年了!五年來,每遇家中的大事小事,媽媽都用投票的方法來決定取舍,雖然我和弟弟的意見——“男人之言”——經(jīng)常在兩票對七票的民主下,成了被否決的少數(shù),但是我們習慣了,我們都不再有怨言,我們是大丈夫,也是媽媽的孝順兒子,男權至上不至上又有什么要緊——只要媽媽能實現(xiàn)她的夢幻就行!
[后記]
一、這篇文章是1959年寫的,原登在1960年11月20日臺北《聯(lián)合報》副刊。發(fā)表后,媽媽終于找到了我,向我警告說:“大少爺!你要是再把我寫得又貪財又好吃,我可要跟你算賬了!”(1962年11月27日)
二、我抄一段“捧”我這篇文章的信在這里:
馬戈于大陸雜志社修函致候敖之足下:
長詩短片陸續(xù)收到,《水調(diào)歌頭》硬是要得。人言足下國學淵博,信不誣也。
上午隨緣至故人處雀戲,下午至社讀書,得讀大作《媽媽的夢幻》于聯(lián)副,雋永可喜,亦頗有古詩人輕怨薄怒溫柔敦厚意,大手筆固善寫各體文章,無怪向日足下視此為小道也。茍有得于心,則其表述可以論述、可以史著、可以小說,皆無傷也。而克羅齊之美學,其重點即在此。顧君才大,愿多揮毫,世之名著,非皆出于老耄也。
1960年11月20日馬宏祥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