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相愛雖是一種緣分,但也絕不屬于月下老人萬里一線牽那種,任何人都不該以命定的理由來表示他的滿意。如果一個男人只是死心塌地地?zé)釔鬯谛∠镏信龅降哪莻€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兒小耳朵的小女人,因而感到心滿意足,宣言‘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認(rèn)定此乃天作之合,進(jìn)而否定其他任何女人的可愛、否定任何女人值得他再去愛。如果他這樣,我們只有五體投地的佩服,沒有話說。不錯,感情專一是好的,白頭偕老是幸福的,尤其對那種眼光狹小主觀過強(qiáng)條件欠佳審美力衰弱的男人說來,更是未可厚非。但在另一方面,感情太專一也不能說有什么不好,在泛道德古典派的眼中,感情不專一是差勁的;在女孩的眼中,感情專一的男人是她們喜歡的,但在唯美派的眼中,他們實(shí)在不明白既然喜歡燕瘦,為什么就不能再喜歡環(huán)肥?在女朋友面前稱贊了她的美麗之后,為什么就不能再夸別的女人?若光看伊麗莎白·泰勒的美,而不體味安白蘭絲的美,未免有點(diǎn)違心吧?在咱們中國人的眼中,我們不了解為什么雪萊有那么多的女朋友,我們會‘原諒’他,因?yàn)樗恰疅o行’的文人。我們同時會聯(lián)想到在揚(yáng)州二十四橋上的詩人杜牧和他的妓女們,我們會把這兩個文人等量齊觀。其實(shí)在靈與肉之間、真情與買賣之間,個中的分野是很明顯的。你走到臺北寶斗里或走到臺南康樂街,固然看不到肉欲,但你環(huán)顧你的前后左右,又有幾個懂得真情呢?大家或追求單純的肉欲,或自溺在不開放的感情中。為了解決單純的肉欲,他們選擇了放蕩;為了解脫不開放的感情,他們選擇了失眠、殉情或情殺。他們的心地與愚愛是可憐憫的,可是他們還比不上一只兔子,兔子還有三窟呢,它們絕不在一個洞里悶死自己。我們只看到兔子撲朔迷離地嬉戲,卻從未看到它們?yōu)槭俣瘋?!大家不肯睜開眼睛看現(xiàn)實(shí),只是盲目地妄想建造那永恒與專一的大廈,結(jié)果大廈造不起來,反倒流于打情罵俏式的粗淺、放縱的肉欲和那變態(tài)的社會新聞。我們有成千成萬的青年男女,卻被成千成萬的愛情苦惱糾纏著。在小氣成性的風(fēng)氣下,他們互相認(rèn)識是那樣的不容易,偶爾認(rèn)識了,又笑得那樣少!有些苦惱怪環(huán)境,有些苦惱怪他們自己,他們不知道如何在愛情的永恒論與專一論的高調(diào)下退下來,認(rèn)清什么是真正可為的,什么是真正不可為的。他們似乎不知道戀愛是美的,它超越婚姻與現(xiàn)實(shí),但不妨礙它們;相反的,婚姻與現(xiàn)實(shí)倒有可能妨礙它的正常發(fā)展。如果一個女孩子老是用選丈夫的標(biāo)準(zhǔn)去選擇男朋友,那她可能沒得到丈夫,又失掉一個男孩子的歡笑與力量。我們大可不必為了追求渺茫的永恒而失掉了真實(shí)的短暫,大可不必為了追求‘高貴的’專一而失掉了瑰麗的多彩。我們不必限制別人太多,也不必死命地想占有別人,非要‘一與之齊,終身不改’不可。我們要做男子漢,也要
做多情的小兒女。我們生在一個過渡的時候,倒霉是無法避免的,但是我們不必自憐,更不必先呼痛,然后再用針尖扎自己!”
他說著,一直這樣說著,像順流而下的新店溪水。在漸暗的落日底下,他的影子慢慢高大起來。他真是一個不可捉摸的人,我們捉摸到的,也許只是他的影子。人人知道他是“情棍”,女孩子們好奇地跟他交往,可是她們不了解他。她們喜歡他的殷勤與技巧,卻討厭他那永不流淚的眼睛。在愛情上面,他充滿了童稚的真純與快樂,有女孩子跟他同走一段路,他興奮、他高興;女孩子走了,他也不難過、不悲傷,他會望著雙雙對對的背影微笑,因?yàn)椤暗姑沟牟皇俏摇?!他微笑,因?yàn)樗炎呱蠟⒚摵棋暮铰?;他微笑,因?yàn)閯e人并不了解戀愛與真情;他微笑,因?yàn)樗箍吹搅吮犞劬Φ膹堬w和他那老是睜著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