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完全原案，我把煙一丟，拍案而起。獨(dú)身不但無妻兒之累，而且可益壽延年：牛頓沒結(jié)婚，可是活了八十歲；康德沒有老婆，活了八十四歲；米開朗琪羅打了一輩子光棍，卻享年八十有九，獨(dú)身之為用大矣哉！既可使“蒙主寵召”延期，又可兼做偉人，無怪乎老祖宗們要以“君子必慎其獨(dú)”來垂訓(xùn)吾等了！

可是，毛病就出在這兒，獨(dú)身這種壯舉畢竟不是好玩的，偶有不“慎”，就變成了法朗士筆下的法非愚斯，或者變成了宋朝的玉通和尚——辛辛苦苦五十二年，到頭來還不是功虧一簣！并且，長壽對一個具有白頭偕老、五代同堂的福氣的人才有意義，若獨(dú)自一人，孤零零的糟老頭子，無老太婆可吵嘴，無小孫子可捶腿，還活那么久干嗎？并且，“老而不死謂之賊”，先賢早有明訓(xùn)，垂暮之年，雖然“戒之在得”，可是孤家寡人，畢竟形跡可疑，說不定哪天出了什么盜寶案，受了牽連，落得“老扒手”之謚號以歿，忝為盛名之累，那又何苦來？

由是觀之，獨(dú)身云云，實(shí)乃期期不可之舉，身既不可得而獨(dú)，我剛才的決定只好不可得而行。于是，我只好又接上第一百零九根新樂園。

煙霧的繚繞使我想起一件往事：那是一個沒買到油條的早晨，我家漂亮的六小姐，帶著惠華醫(yī)院老修女的表情，把滿墻懸掛的羅勃韋納的照片一一摘了下來，然后又一一放好，準(zhǔn)備長捐箱底。我當(dāng)時躬逢其會，看呆了。因?yàn)槲揖醚隽_某人是我家六小姐最崇拜的男明星，滿墻他的照片，平時連碰都不許我們碰，好在我君子已久，早就不立于“巖墻之下”，故受白眼最少。而這回六小姐竟如此突變，令人發(fā)指。老太怕有三長兩短，特命我去打聽。追問之下，六小姐才涕泗橫流曰：“羅勃韋納和那陰險(xiǎn)的女明星娜妲麗華今年結(jié)婚了，所以我先把照片拿下來，不過我不必?zé)?，反正還要離婚的！”

六小姐的鐵口直斷給了我極大的啟示：我何必把我的老年想得那么凄慘呢？如果天假以年，我一定可以等到我那些老情人的歸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除卻巫山的晚霞，哪里還有云彩呢？

歌德晚年曾和老情人的女兒戀愛，此西土之行徑，未合吾禮義之邦的要求，不宜做此非分之想；我們宋代的大詞人張子野八十五歲還結(jié)婚，此種老當(dāng)益壯的雄風(fēng)，連李石曾也得合十頂禮。只要我李敖久而彌篤、老而彌堅(jiān)，不悲觀不早死，何愁不能做白頭新郎白發(fā)潘郎？何必像這些青年男士，恓惶若喪家之犬，或登報(bào)自吹、或亂托媒婆、或飛書應(yīng)征、或在女生宿舍門前排隊(duì)注冊、或請報(bào)上安琪夫人指點(diǎn)迷津?！刮膾叩厝绱?，情不自禁如彼，天厭之！天厭之！

感慨已定，我決心向六小姐看齊，也如法炮制，把散在眼前的老情人的照片和遺物一一加封歸檔，并向之自矢曰：“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不能黑發(fā)偕少，但愿白頭偕老；不能永浴愛河，但愿比翼青鳥！”言罷趨出，購書于肆，書名《妾似朝陽又照君》；觀影于街，片名《白發(fā)紅顏未了情》；聽白光歌聲于大道，歌名《我等著你回來》。于是歸而大睡，不知東方之既白。

1961年婦女節(jié)在臺北“四席小屋”

《聯(lián)合報(bào)》副刊1961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