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注意到了精神活動與低級器官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并試圖攪亂它們的界限。在“自然人格”和“倫理人格”(清潔、節(jié)儉、高雅、嚴肅)之間,他更偏愛前者。這的確是一種具有消解性的話語方式。這種話語方式,是對嚴肅、“高雅”的權(quán)力話語的反叛。正像巴赫金在研究拉伯雷的話語方式時所指出的那樣,將高雅的東西粗俗化,將精神的東西物質(zhì)化,就是一種瓦解的方式。遺憾的是,高行健的這些想法僅僅停留在觀念上,停留在故事間歇的議論之中,并沒有形成他的敘事風格(《巨人傳》和《格列弗游記》的整個敘事風格,就是一種統(tǒng)一的“排泄敘事”風格)。理性與感性的分離,主題與表達的錯位,透露出高行健在藝術(shù)表達上的軟弱無力。所謂的“排泄敘事”,實際上就是一種“軀體敘事”。然而,高行健有的只是一種觀念上的“排泄敘事”,“時代語匯”(觀念、意識形態(tài))的毒素入侵得太深,造成了其肌肉的過分緊張,因此給人一種“便秘”的感覺。
厭女癥
在高行健那里,“排泄敘事”不過是一種語言發(fā)泄,或者說是一種在虛擬世界里完成的復仇游戲。而它的現(xiàn)實對應物卻是對兩性關(guān)系的描寫。在高行健的小說中,令人厭惡的人世是可以逃避的,但女人卻是無法逃避的。在《靈山》和《一個人的圣經(jīng)》中,兩性關(guān)系的糾葛一直是一個重要內(nèi)容。在偏遠的烏伊鎮(zhèn)、在五七干校、在農(nóng)村、在香港、在法國邊境,無論在什么地方,女人就像一個影子跟隨著他。高行健對兩性關(guān)系描寫的某些章節(jié),寫得還是很好的(比如《一個人的圣經(jīng)》中“我”與另一個主人公“倩”的愛情)。拋棄歷史和現(xiàn)實,拋棄令人厭惡的政治,在愛欲的游戲中達到兩性合一、陰陽一體的境界,是高行健敘事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事實上我們發(fā)現(xiàn),高行健筆下的兩性關(guān)系,一直處在緊張的對峙狀態(tài)之中。他們或者反目成仇,或者因外部壓力而分道揚鑣。在兩性關(guān)系上,寫得多并不等于真正理解了“愛欲”的真諦。正是在這個作者用力甚多的地方,透過他的語調(diào)和敘事方式,我恰恰看到了一種強烈的“厭女癥”。這是他的厭世情緒的一個變種。
“我眼中的女人無非我自己制造的幻象,在用于迷惑我自己,這就是我的悲哀。因此,我同女人的關(guān)系最終總失敗。”[法]高行?。骸鹅`山》,162頁。高行健筆下的人物認為,他們跟女人的關(guān)系之所以失敗,原因是他們有一個過于美好的幻想,而現(xiàn)實中的女人與這個幻想不相吻合。他習慣于從主動的角度考慮問題,而沒有發(fā)現(xiàn)自身所攜帶的文化病菌。他試圖治療別人,卻忽略了自身的疾病?!鹅`山》事實上只有兩個人物,一個講述者(男,引誘者),一個傾聽者(女,被引誘者)。敘述的過程就是引誘和宣泄的過程(最終當然是要達到“排泄敘事”的報復目的),同時也是治療的過程(對意識形態(tài)壓抑下的精神陽痿的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