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我們現(xiàn)在面對著三個不同意義的“故鄉(xiāng)”。第一個是“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它就是你親歷過、生活過的鄉(xiāng)村,是泥土、勞動、鄉(xiāng)音,是祭祀儀式,是婚禮和葬禮上的哭鬧聲和喧囂聲。它有一種與土地(蘊涵著死亡和不朽雙重意義)相關(guān)的本原意義。第二個是你從沒見過的“故鄉(xiāng)”,它不過是你從長輩那兒聽說過的一個地名,它可能成為你“想象中的故鄉(xiāng)”。這種“想象”的本質(zhì),是對“你來自何處”這一根本問題的無意識追尋,是你黑暗意識中的唯一的一絲光亮。第三個是作家筆下的故鄉(xiāng),也就是“被敘述的故鄉(xiāng)”。它是一種補償,對失去的完整性的一種補償。這三種意義上的“故鄉(xiāng)”可以作為辨別身份的三個條件:其一,只滿足第一項條件的人是農(nóng)民;其二,只滿足第二項條件的人是市民;其三,具備一、二兩項的是進城農(nóng)民;其四,具備一、三兩項的人就是小說家;其五,具備二、三兩項的人可能是一位浪漫詩人。如此判斷,我自己屬于第三種人,一個有文化的進城農(nóng)民。我的兒子則屬于第二種人。
奈保爾應(yīng)該是幸運的,因為他同時擁有上述三個意義上的“故鄉(xiāng)”。一個是“被敘述的故鄉(xiāng)”(他的作品《印度三部曲》)。一個是遠在大洋彼岸的“想象中的故鄉(xiāng)”,通過外祖母的講述存留在他的想象中。還有一個“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不過奈保爾的這個“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有點特殊,它是特立尼達的一個印度移民社區(qū)。在那個相對封閉的社區(qū)里,還保存著很多印度文化和傳統(tǒng)習俗——食物、器皿、家具、生活習俗、語言等。這些習俗和傳統(tǒng),是頂著不同社區(qū)文化之間沖突的巨大壓力而保存下來的。那個遙遠的“故鄉(xiāng)”印度,一直是作家童年時代的一個夢幻,它支撐著他的想象,并為現(xiàn)實生活的各個細節(jié)提供注解。奈保爾說:
小時候,對我來說,養(yǎng)育過我周遭許多人、制造出我家中許多器物的印度,是面貌十分模糊的一個國家。那時,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我把我們家族遷徙的那段日子看成一個黑暗時期——從大海伸展到陸地的那種黑暗,就像傍晚時分,黑夜包圍一間小茅屋,但屋子四周還有一點光亮。這一圈光芒、這一個時空,就是我的經(jīng)驗領(lǐng)域。即使到了今天,盡管時間擴展了,空間收縮了,而我也已經(jīng)在那個曾經(jīng)被我看成黑暗的地區(qū),神志清明地旅行過了,但那團黑暗依舊殘留著——殘留在今天的我再也無法接受的那種人生態(tài)度、那種思維和看待世界的方式中。當年,我外祖父鼓起勇氣,從事一趟險阻重重的航程。生平第一次離鄉(xiāng)背井,他面對的是一個嶄新、令人驚愕的世界,包括那個距離他那座村子好幾百英里的大海;可是,不知怎的,我總覺得,一旦離開家鄉(xiāng),他老人家就不再觀看這個世界了。后來,他曾返鄉(xiāng),但只是為了帶回更多印度的東西。在特里尼達,為我們家興建一棟住宅時,他拒絕參照島上各式各樣的殖民地建筑物,而是自己動手設(shè)計藍圖,建造出一間笨重、平頂、怪模怪樣的屋子,而這種房舍,日后我在印度北方邦那些殘破的小鎮(zhèn)會一再看到。外祖父他老人家遺棄了印度,然而,就像金牙婆婆,他也棄絕特里尼達??墒?,他卻能夠腳踏實地地活著。他那座村子外面的任何事情,都打動不了他的心;沒有人能逼迫他的內(nèi)心世界。不論到哪兒,他都隨身攜帶著他的村莊。一小群親友,加上幾畝土地,就足夠讓他老人家在特里尼達這座島嶼中央,心滿意足地重新建立一座東北方邦村莊;在他心目中,這兒就是遼闊浩瀚的印度大地。[英]奈保爾:《幽黯國度:記憶與現(xiàn)實交錯的印度之旅》,10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