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遞員送來明信片，理發(fā)店李師傅看了看，照片朝外，插到鏡臺前面，自稱與香港有來往。當時上海首開日本商品展覽會，照片里的香港，讓上海人心思復雜，男女客人看得發(fā)呆。三天后，明信片回到小毛手里。李師傅說，圖章是本市，照片是香港，真看不懂，看糊涂了。小毛不響，走進隔壁長壽路郵政局，買了一張兩分明信片，按照滬生留的拉德公寓地址，旁邊寫一句，我是小毛，謝謝滬生寫信來，有空來看我。?？鞓?。這是小毛一生中唯一的一封信。這天小毛回到樓上，小毛娘在三層閣門外，燒了小菜，封煤爐。小菜簡單，芹菜炒豆腐干，紅燒蘿卜兩樣，買小菜，通常是小毛先到大自鳴鐘菜場擺一塊磚頭。第二天一早，小毛娘，或者小毛，尋到磚頭，排隊買來芹菜，蘿卜，豆制品記卡供應。此刻小毛娘說，為啥賴學，吃中飯就逃回來，老師會咬人吧。我馬上跟毛主席講。小毛說，我肚皮痛。小毛娘說，放屁，男小人，肚皮痛啥。哥哥姐姐成績好，小毛呢，我白白里養(yǎng)了。小毛說，肚皮又痛了。小毛趴到眠床上。小毛娘說，姆媽做死做活，夜班買一分面條子，加一分蔥油，就算食堂里開葷。比賽結紗頭，做到骨頭痛，做不過一只江北小娘皮。小毛不響。小毛娘說，讀書好，將來就做技術員，做廠長，玻璃寫字間里吃茶。小毛說，又講了。小毛娘蓋了鑊子說，去吃杯熱開水。小毛說，嗯。老虎窗外，日光鋪滿黑瓦，附近煙囪冒煙，廠家密布，棉紡廠，香煙廠，制刷廠，手帕幾廠，第幾毛紡廠，絹紡廠，機器廠鋼鐵廠，日夜開工。西面有牙膏廠，如果西風，留蘭香味道，西北風，三官堂橋造紙廠爛稻草氣味刮來，腐臭里有堿氣，辣喉嚨的酸氣，家家關窗。

小毛與同學建國，是從葉家宅回來，兩人拜了拳頭師父，已經(jīng)學了半年“形意”。師父的房間，面臨蘇州河，缺少豎樁地方，水泥地畫了白粉筆小圓圈，用來立“渾圓樁”，養(yǎng)氣。這天拳頭師父穿一件元青的密紐打衣，對兩個說，整勁，是到樁頭里尋，體會到，感覺到了力道，就有進步。建國講出來，因為偷了同學三本連環(huán)畫事發(fā)，驚慌失措。拳頭師父說，不要嚇，真要打，不許打面孔，鼻青眼腫，老師要發(fā)覺。建國不響。小毛說，如果三個同學沖上來一道打，要擋吧。師父說，要看情況，眼睛睜圓，看來看去，容易眼花。拳頭敲過來，再痛，也不許閉，不許抱頭，不可以嚇。小毛說，四個人撲過來呢。師父說，記得，盯牢一個人用力，懂了吧，人多，不管的，盯牢一個人揎，一直揎到對方嚇為止，即使頭破血流，也要揎，要摋。拳頭出去，冰清水冷，摋到北斗歸南。小毛想到班級的場面，血涌上來。師父說，現(xiàn)在先耐心練，五行拳單練。小毛說，聽到了。師父說，再練劈拳，自家尋力道，尋到了，再練別的。小毛與建國點頭，各人拿出兩包勞動牌香煙。師父講，小赤佬，香煙我至少吃馬頭。小毛說，我以后會買紅牡丹，藍牡丹讓師父吃的。建國說，有了鈔票，我先把師父用。師父說，記得就可以，我看表現(xiàn)，如果拳頭練不好，我要刮的。小毛點頭。師父說，打人功夫，師父將來教，現(xiàn)在先用力道想，氣力集中腳底板，小臂膊，記牢。小毛說，記牢了。建國說，師父，一刀草紙擺到骨牌凳上，我打了幾天，草紙打出一個洞，結果吃了爸爸一頓生活，我不后悔。師父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