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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夕之間 第一部分(8)

朝夕之間 作者:王躍文


吃過晚飯,陶凡交待夫人林靜一,說散散步,就出門了。他沿著蜿蜒小徑,緩緩下山。兩年多過去,山上的桃樹都長好了。正是晚春,滿山落紅。暮色蒼茫中,落花多了幾分凄艷。說不清什么原因,陶凡就喜歡桃樹。每天上下班,他要在桃林中過往好幾次。樹影婆娑,屋舍隱約。他禁不住會深深地呼吸,感覺著有股清氣渾身流動。

下了山,陶凡徑直去了陳老住的那棟樓。想了想,估計南邊一樓那套就是陳老的家。卻不見屋里有燈。陶凡試著敲了門,沒人答應。又敲了幾次,門終于開了。

果然是陳老,問:“你找誰?”

“陳老書記,我是陶凡呀,來看看您老?!碧辗舱f。

陳老不說話,轉身往里面走。陶凡見他沒有把門帶上,就跟了進去。燈光很昏暗,窗簾遮著,難怪外面看不見光亮。屋里有股霉味,很刺鼻??蛷d里幾乎沒有家具,就只一張桌子,兩張長條木椅。桌子是老式辦公桌,上面隱約可見“西州地委辦置”的字樣,只怕很有些年月了;木椅也是過去會議室常用的那種,上面卻刷有“西州專員公署置”,竟是五十年代的物件了。沒有任何家用電器,惟一值錢的就是桌上的小收音機,也已是漆色斑駁。

“陳老,您身體還很健旺啊?!碧辗沧约鹤铝?,注意不讓自己挑二郎腿。

“一個人來的?”陳老答非所問。

陶凡說:“我一個人來看看您老,想聽聽您的意見。有別人在場,反而不方便?!?/p>

“又不講反動話,有什么不方便的?”陳老說。

“那也是啊。我這是非工作時間,自己出來走走……”

沒等陶凡說完,陳老接過話頭:“到你們手上,公私就分明了啊。難怪你一定要到辦公室才談工作。八小時之外,是你自己的時間。”

陶凡說: “陳老啊,我跟您說啊,現(xiàn)在風氣不如以前了,到你家里來的,都是有事相求的,總要送這送那。好像空著手就進不了門。所以啊,我就立了個死規(guī)矩,絕不在家里接待客人。”

陳老眼睛睜開一下,馬上又半閉著了,問:“真是這么回事?”

陶凡笑道:“我為此事得罪過不少人的。有人說進我的門,比進皇宮還難。由他們說去吧?!?/p>

陳老說:“這么說,我倆的毛病一樣了。我還以為不一樣哩。我那會兒,上門送禮倒沒什么??墒堑搅思依铮麄兙蜁捉?,老領導呀,老戰(zhàn)友呀。我聽著這些話就煩。我就死也不讓他們進我的屋。快三十年了,沒幾個外人進過我的家門。有人說我家是閻王殿,我也由他們?nèi)フf?!?/p>

陶凡無意間挑上了二郎腿,又放了下來。聽陳老說了這幾句話,他想原來老人家并非不近人情。“陳老,您生活上有什么困難嗎?有事就要找我啊。您不要找其他人,直接找我就是了。”陶凡說。

“我沒困難,群眾有困難,許多群眾還很苦,你是書記,要多替群眾辦實事啊。”陳老的眼睛總是半睜半閉著。

陶凡說:“陳老告誡得是啊?,F(xiàn)在有些同志,群眾觀念淡薄了,有違黨的宗旨?!?/p>

陳老低著頭,像是自言自語:“我們都是共產(chǎn)黨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同一個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這個這個……方針政策決定之后,干部是決定因素。我們要聽取群眾意見,哪怕是反對過我們的意見。李鼎銘先生,一個民主人士,他的意見提得好,我們就接受了,這個精兵簡政……”

陶凡不打斷老人的話,不停地點頭。陳老說的都是毛主席語錄,卻像有些人唱歌,從這首歌跑到那首歌里。見陳老停頓了一下,陶凡就說:“我會按照您的意思去辦的。陳老,我想看看你的房子,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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