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小英子這天穿了一件細(xì)白夏布上衣,下邊是黑洋紗的褲子,赤腳穿了一雙龍須草的細(xì)草鞋,頭上一邊插著一朵梔子花,一邊插著一朵石榴花。她看見明子穿了新海青,里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領(lǐng)子,就說:“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脫了,你不熱呀!”
他們一人一把槳。小英子在中艙,明子扳艄,在船尾。
她一路問了明子很多話,好像一年沒有看見了。
她問,燒戒疤的時候,有人哭嗎?喊嗎?
明子說,沒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佛。有個山東和尚罵人:
“俺日你奶奶!俺不燒了!”
她問善因寺的方丈石橋是相貌和聲音都很出眾嗎?
“是的。”
“說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繡房還講究?”
“講究。什么東西都是繡花的。”
“他屋里很香?”
“很香。他燒的是伽楠香,貴得很。”
“聽說他會作詩,會畫畫,會寫字?”
“會。廟里走廊兩頭的磚額上,都刻著他寫的大字。”
“他是有個小老婆嗎?”
“有一個。”
“才十九歲?”
“聽說。”
“好看嗎?”
“都說好看。”
“你沒看見?”
“我怎么會看見?我關(guān)在廟里。”
明子告訴她,善因寺一個老和尚告訴他,寺里有意選他當(dāng)沙彌尾,不過還沒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議。
“什么叫‘沙彌尾’?”
“放一堂戒,要選出一個沙彌頭,一個沙彌尾。沙彌頭要老成,要會念很多經(jīng)。沙彌尾要年輕,聰明,相貌好。”
“當(dāng)了沙彌尾跟別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沙彌頭,沙彌尾,將來都能當(dāng)方丈?,F(xiàn)在的方丈退居了,就當(dāng)。石橋原來就是沙彌尾。”
“你當(dāng)沙彌尾嗎?”
“還不一定哪。”
“你當(dāng)方丈,管善因寺?管這么大一個廟?!”
“還早哪!”
劃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dāng)方丈!”
“好,不當(dāng)。”
“你也不要當(dāng)沙彌尾!”
“好,不當(dāng)。”
又劃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花蕩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dāng)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劃!”
英子跳到中艙,兩只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jìn)了蘆花蕩。
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jié)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支一支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yuǎn)了。
…………
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
載一九八〇年第十期《北京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