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受戒》(3)

受戒 作者:汪曾祺


等明海學(xué)完了早經(jīng),——他晚上臨睡前還要學(xué)一段,叫做晚經(jīng),——荸薺庵的師父們就都陸續(xù)起床了。

這庵里人口簡單,一共六個人。連明海在內(nèi),五個和尚。

有一個老和尚,六十幾了,是舅舅的師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稱之為老和尚或老師父,明海叫他師爺爺。這是個很枯寂的人,一天關(guān)在房里,就是那“一花一世界”里。也看不見他念佛,只是那么一聲不響地坐著。他是吃齋的,過年時除外。

下面就是師兄弟三個,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里庵外,有的稱他們?yōu)榇髱煾浮⒍煾?;有的稱之為山師父、海師父。只有仁渡,沒有叫他“渡師父”的,因為聽起來不像話,大都直呼之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為他還年輕,才二十多歲。

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當(dāng)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卻叫“當(dāng)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他確確實實干的是當(dāng)家的職務(wù)。他屋里擺的是一張賬桌,桌子上放的是賬簿和算盤。賬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經(jīng)賬,一本是租賬,一本是債賬。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錢,——要不,當(dāng)和尚干什么?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規(guī)的焰口是十個人。一個正座,一個敲鼓的,兩邊一邊四個。人少了,八個,一邊三個,也湊合了。荸薺庵只有四個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別的廟里合伙。這樣的時候也有過。通常只是放半臺焰口。一個正座,一個敲鼓,另外一邊一個。一來找別的廟里合伙費事;二來這一帶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時候,誰家死了人,就只請兩個,甚至一個和尚咕嚕咕嚕念一通經(jīng),敲打幾聲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經(jīng)錢不是當(dāng)時就給,往往要等秋后才還。這就得記賬。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錢不是一樣的。就像唱戲一樣,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為他要領(lǐng)唱,而且還要獨唱。當(dāng)中有一大段“嘆骷髏”,別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個人有板有眼地曼聲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為這容易呀?哼,單是一開頭的“發(fā)擂”,手上沒功夫就敲不出遲疾頓挫!其余的,就一樣了。這也得記上:某月某日、誰家焰口半臺,誰正座,誰敲鼓……省得到年底結(jié)賬時賭咒罵娘?!@庵里有幾十畝廟產(chǎn),租給人種,到時候要收租。庵里還放債。租、債一向倒很少虧欠,因為租佃借錢的人怕菩薩不高興。這三本賬就夠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燭燈火、油鹽“福食”,這也得隨時記記賬呀。除了賬簿之外,山師父的方丈的墻上還掛著一塊水牌,上漆四個紅字“勤筆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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