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一個人去村子里。我正坐在桌子邊上寫作的時候，感覺有人在觀察著我。我轉(zhuǎn)過頭，差點叫出聲來——屋子里竟然站著一個人。那也是個鄰居，是個六十多歲的白發(fā)老頭兒。他腳上穿著布鞋，因此，進來的時候一點聲音也沒有。他的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以及人們看電視時那種茫然的眼神——即便我轉(zhuǎn)過頭來，他的眼睛仍然沒有眨一下。那是中國人盯著別人看的時候，眼神里難得一見的優(yōu)雅： 如果某個人正在盯著你看，又被你察覺了，他從來不會不好意思地扭頭看別處，對于這樣公然表現(xiàn)出來的好奇心，你不得不表示佩服。一時間，我們兩個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嗨，”最終還是我開了口。

“嗨，”他也應(yīng)了一聲。

“吃飯了嗎?”我問道。這是中國打招呼的慣常用語，不需要進行回答。

“你吃了沒有?”他也問道。“你們國家現(xiàn)在幾點了?”

“現(xiàn)在是晚上，”我說，“有十二個小時的時差。”

他笑了笑——鄉(xiāng)下人對時區(qū)這個東西總是非常入迷。又停了一下，他指了指當(dāng)頭的那個房間。“你這兒有一鋪炕，”他說道。

“是的。”

“有一張桌子，”他說。我站起身來，領(lǐng)著他看了看屋子的情況，他全程都在做著結(jié)論，以示批準(zhǔn)。(“這是廚房。這是灶，這是飯桌。”)事實上，從搬進來到現(xiàn)在，我和瞇瞇都很少進到那些地方去。之前的住客是一對年輕夫婦，他們剛離開村子，進城打工去了，先前的裝飾仍舊掛在墻上。這兩個人一定是古裝劇《還珠格格》的粉絲，因為他們在墻壁上掛了一張電視劇畫報，畫報上那些剛出道的小明星穿著清代的絲綢罩衣。還有一面墻上掛著一對雙胞胎小男孩的大幅畫像，這在農(nóng)村是十分常見的裝飾畫，對新婚夫婦來說尤其如此。生雙胞胎有點像買彩票中大獎——對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這是唯一可以合法擁有兩個孩子的一種方式。我這套房子原來住著的那對夫婦沒有那么幸運，不過，他們還是生下了一個非常健康的小男孩，很多人要求的就只有這么多。其實就連那張畫像上的雙胞胎也不是真正的雙胞胎： 不過是把一張畫像復(fù)印一份并反著放在一起而已。每天早上，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我所看到的是： 被PS圖像處理技術(shù)編輯過的無名小男孩畫報，又被離鄉(xiāng)進城打工的年輕夫婦丟棄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