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出事的時候,她還在上高中。那個時候的卓男骨子里是有一些驕傲的?;ㄒ粯拥哪耆A,美麗得像含苞的荷花,才露出尖尖的角,書亦讀得不錯,因為優(yōu)越的家庭背景,幾乎可以預見她人生中必將燦爛的明天。
對于未來,卓男只有憧憬,沒有憂慮。而這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個秋天的午后被打碎了。她還記得,那天下午的第一節(jié)課是體育課,她正在換鞋,班主任老師突然來找她,讓她回家去。老師看向她的眼神同情而帶著一些好奇,可是那個時候她還太小,并沒有察覺這眼神背后的含意。
家里來了幾個人,卓男當時并沒有留意。她先是看到哭泣的母親,眼淚淌滿了她的臉頰,她本來只是低聲的啜泣,看到卓男轉(zhuǎn)而抱住她號啕大哭起來。后來很長的時間里,那撕心裂肺的哭聲都在卓男的心頭徘徊,一聲聲哀號就像動物絕望的悲鳴。母親是部隊文工團的舞蹈演員,儀態(tài)一向優(yōu)雅,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母親如此失態(tài)。
聽到父親死亡的消息時,卓男開始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看見那個工作人員蒼白的臉,面無表情,一張一合的嘴唇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鋒利的刀,刺向卓男和她的母親。她一直以為父親只是和以前一樣出去開會,過幾天就會回家,沒有想到,這一次是永別。
事情具體的情形卓男并不清楚,只知道父親牽涉到某個大型國資集團股改的經(jīng)濟案,因為這個案件又引出其他許多問題,在案件審理到最關(guān)鍵的時候,卓男的父親,卓明強因為突發(fā)腦溢血不治身亡。
卓男和母親在醫(yī)院的太平間見到了父親最后一面,那張白白的單子下蓋著父親清瘦的臉,他的面容平靜,卻再也看不到妻子與女兒哭泣的眼淚,聽不到她們悲哀的哭泣。
卓明強的事情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一個最終的定論,這個案子在他死亡以后不了了之,慢慢的也就被人淡忘了,這對卓家卻是滅頂之災。
在卓明強被審查期間,家里的財產(chǎn)全部被凍結(jié)起來,因為事情沒有定論,這些資產(chǎn)也不可能返還回來。也許還有一些財產(chǎn),但事發(fā)突然,卓明強根本來不及交代給她們母女。卓男的母親楊惠雅面對突如其來的劇變,身體和精神全部崩潰。
她們從原先的房子里搬出來,僅有的一點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醫(yī)院的催款單一張接著一張。她緊緊捏著那些催款單,薄薄的紙片,在她的手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那樣的絕望,走投無路。
租的房子很小,是那種老舊的筒子樓,公用的廚房與衛(wèi)生間。卓男的生活忙碌,又充滿憂傷,她無暇顧忌別人的非議、探詢、質(zhì)疑,甚至來不及去感嘆人生的無常,或者抱怨人情的冷暖,父親的生前的朋友都消失不見,卓男也不知道可以找誰。
有一次,她在那個狹小的公共廚房里做魚,因為母親需要營養(yǎng),她下了狠心給母親買了一條魚燉湯,特意向鄰居的阿姨請教,費了很大的心思,甚至一次次幻想母親喝這碗魚湯時的情形。她做好了用飯盒盛好送到醫(yī)院,路上走到一半,突然下起了雨,沒帶雨傘,卓男怕湯涼了,便護在胸口,用身體遮擋,以免雨水淋濕了那魚湯??墒窃卺t(yī)院的門口,卻被一個突然跑過來的人撞翻在地上,那個人只是說了句“對不起”,便匆匆離去。卓男站在那里,看見熱騰騰的魚湯混著雨水灑了一地,不知為什么,心里生出一種無盡的絕望,生活已經(jīng)讓她無路可走。她一個人站在雨里落下淚來,雨下得很大,可以遮掩住她肆無忌憚的淚水。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卓男蹲下來揀起飯盒,向母親的病房走去。為了這條魚她吃了兩個星期的饅頭,滿心歡喜地做好了,到頭來連老天都不肯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