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請你吃飯,但不能借給你錢,因為我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看到你。
千萬別求我給你找工作,我的工作都是自己找的。是的,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可以在我這兒住幾天。
這是深圳的原則。在火車站長椅上輾轉(zhuǎn)難眠的,在人才大市場擁擠的人群中汗流滿面的,在午夜的草坪上忍受蚊蟲叮咬的,在羅湖、福田、南山、蛇口的工廠里頭暈眼花、牙齦出血、月經(jīng)失調(diào)的,不管你學歷高低,不管你現(xiàn)在坐奔馳還是開寶馬,你肯定都說過這兩句話,或者說在嘴上,或者說在心里。
劉元剛到深圳時,褲衩里縫了兩千元,兩個上衣口袋各裝了五百元,在1991年來到深圳的大學生中,他絕對算是個富翁。不過這個富翁在深圳待了四個月就破產(chǎn)了,整個1991年,他基本上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只在一家公司短暫地干過不到一個月,收入不到九百元。1992年新年鐘聲敲響時,這個富翁正躲在蔡屋圍一家低檔旅館里,看著破破爛爛的床單,越想越傷心,抱著腦袋就開始號啕大哭。
深圳那夜特別黑,街上沒有車,沒有行人,連路燈都不正常,閃閃滅滅的,像荒山墓園里陰森的磷火。劉元的哭聲混合著香港那邊的鞭炮聲和歡呼聲,在冰冷的深圳夜空久久回蕩,像一曲婚宴上的喪歌。
十年之后,劉元穿著一套深灰色的范思哲西裝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說起當年的艱苦歷程,他眼圈一下子紅了?!澳阆嘈艈?,”他對漂亮的女主持人說,“我那天只吃了一包華豐方便面,身上只剩下七塊錢?!?/p>
那七塊錢劉元花了四天。最小的酥皮面包都要賣五毛錢一個,他一頓吃一個,然后就拼命地灌涼水,喝得肚子里哐當作響。旅館老板娘每晚都在外面炒菜,又燉雞又燉魚,香味四散,劉元頭頂著門框,感覺胃里像著了火一樣,不停地抽搐,恨不能出去一刀把他們宰了,然后搶過雞魚來大吃一通。就這么熬了七十多個小時,第四天起床時整個人都在發(fā)抖,眼前金星閃,肚里鐘鼓鳴,要不是東莞的三叔來得及時,他估計就要活活餓死了。
肖然和劉元是同班同學,畢業(yè)后又一起來到深圳,但兩個人關(guān)系并不好。在肖然看來,劉元的苦難完全是咎由自取,活該。他一直都不喜歡劉元,認為劉元太奸、太會算計,也太有侵略性。那年的保安打人事件,整個學校鬧得沸反盈天,所有人都站在隊列里揮舞拳頭,只有劉元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他們竄進竄出,眉頭皺得像一頭大蒜。后來連公安局都介入了,在最緊張的幾天里,肖然趴在床上裝病,嘴里半真半假地不停哼哼著;陳啟明一頁頁地寫檢查,他老爹聞訊趕來,差點打斷了他的狗腿;只有劉元,像個沒事人一樣躺在床上看書,然后寫了滿滿四頁紙的入黨申請書,還在宿舍里背誦魯迅的名言:“游行是不足取的。你們……太幼稚。”為了這句話,肖然不知罵了多少句娘,有一天趁他不在,幾個人越說越氣,肖某人一時沒壓住火氣,抓起他的飯盒就扔到了窗外。劉元回來后發(fā)現(xiàn)吃飯的家伙沒了,心知有鬼,不過勢單力薄,也只能隱忍不發(fā)。真正交惡是大三下學期,韓靈來他們宿舍聚餐,劉元借著酒勁,不停地抨擊肖然,說他睡前不刷牙,脫下的襪子能砸核桃,至少說了二十遍“肖然這個農(nóng)民”,說得這個農(nóng)民一聲怒吼,一肘將鄧輝的臉盆搗了個對穿,要不是陳啟明死死地拉著,204室那天說不定就要搞出人命。作為那場戰(zhàn)爭的真正原因和關(guān)鍵力量,韓靈的態(tài)度十分曖昧,先拉一下肖然,肖然哼了一聲,再拉一下劉元,劉元艱難一笑,轉(zhuǎn)頭就猙獰起來,惡狠狠地瞪著肖然,恨不能生吃了他。在他們中間,身材矮小的陳啟明滿面通紅,奮力地撐開雙手,嘴角源源不斷地冒著白沫,像一瓶生氣的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