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給你畫的《蕭寺拜陳圖》,自信畫得很不錯,你請人題的詩詞,據(jù)我看,治薌傅岳芬題的那首七絕,應(yīng)該說是壓卷。我同陳師曾的交誼,你是知道的,我如沒有師曾的提攜,我的畫名,不會有今天。師曾的尊人散原先生在世時,記得是民國二十四年乙亥的端陽節(jié)左右,你陪我到姚家胡同去訪問他,請他給我作詩集的序文,他知道了我和師曾的關(guān)系,慨然應(yīng)允。沒隔幾天,序文就由你交來。我打算以后如再刊印詩稿,陳、樊二位的序文,一起刊在卷前,我的詩稿,更可增光得多了。我自民國二十六年丁丑六月以后,不出家門一步。只在丁丑九月,得知散原先生逝世的消息,破例出了一次門,親自去拜奠,他靈柩寄存在長椿寺,我也聽人說起過,這次你我同到寺里去憑吊,我又破例出門了。
(次溪按:散原太世丈逝世時,我遠客江南,壬午春,我回平,偶與老人談及,擬往長椿寺祭拜,老人愿偕往,歸后,特作《蕭寺拜陳圖》給我,我征集題詞很多。傅治薌丈詩云:“槃槃蓋世一棺存,歲瓣心香款寺門,彼似滄州陳太守,重封馬鬣祭茶村?!保?/p>
民國三十二年(癸未·1943年),我八十三歲。自從盧溝橋事變至今,已過了六個年頭,天天提心吊膽,在憂悶中過著苦難日子。雖還沒有大禍臨身,但小小的騷擾,三天兩頭總是不免。最難應(yīng)付的,就是假借買畫的名義,常來搗亂,我這個八十開外的老翁,哪有許多精力,同他們?nèi)プ鳠o謂周旋。萬不得已,從癸未年起,我在大門上,貼了四個大字:“停止賣畫?!睆拇艘院?,無論是南紙店經(jīng)手,或朋友介紹,一概謝絕不畫。家鄉(xiāng)方面的老朋友,知道我停止賣畫,關(guān)心我的生活,來信問我近況。我回答他們一首詩,有句云:
壽高不死羞為賊,不丑長安作餓饕。
我是寧可挨凍受餓,決不甘心去取媚那般人的。
我心里正在愁悶難遣的時候,偏偏又遭了一場失意之事:12月12日,繼室胡寶珠病故,年四十二歲。寶珠自十八歲進我家門,二十多年來,善事我的起居,寒暖饑飽,刻刻關(guān)懷。我作畫之時,給我理紙磨墨,見得我的作品多了,也能指出我筆法的巧拙,市上冒我名的假畫,一望就能辨出,我偶或有些小病,她衣不解帶地晝夜在我身邊,悉心侍候。春君在世時,對她很是看重,她也處處不忘禮節(jié),所以妻妾之間,從未發(fā)生齟齬。我本想風燭之年,仗她護持,身后之事,亦必待她料理,不料她方中年,竟先衰翁而去,怎不叫我灑盡老淚,猶難抑住悲懷哩!
民國三十三年(甲申·1944年),我八十四歲。我滿懷積忿,無可發(fā)泄,只有在文字中,略吐不幸之氣。胡冷庵拿他所畫的山水卷子,叫我題詩,我信筆寫了一首七絕,說:
對君斯冊感當年,撞破金甌國可憐。
燈下再三揮淚看,中華無此整山川。
我這詩很有感慨。我雖停止賣畫,但作畫仍是天天并不間斷,所作之畫,分給兒女們保存。我畫的《鸕鶿舟》,題詩道:
大好江山破碎時,鸕鶿一飽別無知,
漁人不識興亡事,醉把扁舟系柳枝。
我題門生李苦禪畫的《鸕鶿鳥》,寫了一段短文道:
此食魚鳥也,不食五谷鸕鶿之類。有時河涸江干,或有餓死者,漁人以肉飼其餓者,餓者不食。故舊有諺云:鸕鶿不食鸕鶿肉。
這是說漢奸們同鸕鶿一樣的“一飽別無知”,但“鸕鶿不食鸕鶿肉”,并不自戕同類,漢奸們對之還有愧色哩。我題《群鼠圖》詩:
群鼠群鼠,何多如許!何鬧如許!
既嚙我果,又剝我黍。
燭她燈殘?zhí)煊铮瑖蓝褤Q五更鼓。
又題畫螃蟹詩:
處處草泥鄉(xiāng),行到何方好!
昨歲見君多,今年見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