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求不得(3)

江山蓮 作者:柳如煙


“……他其實是恨著我的?!泵恳淮?,面對這樣的場面,連長安總是無法克制自己的憤怒,無法克制那股冷徹心扉的寒意,“他只不過是在我的臉上尋找別人的影子,只不過是這樣而已……”

于是她也冷下去,在皮膚上凍出一層硬硬的殼。

我已失去一切,僅有的只剩自己,不要將我唯一的“自己”也奪了去!

我是……連長安。

宣佑二年十月十八日,深夜。這時刻她本該香夢沉酣,卻莫名醒了。宿營的火堆業(yè)已熄滅,天色陰沉,無星無月,四下里伸手不見五指——她朦朦朧朧中覺得有人在身旁,很輕、很輕地握著她的手。

分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她卻清楚地知道,他正近在咫尺,埋頭慟哭。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剎那間,睡意消失得干干凈凈,連長安的心緊緊地糾結(jié)在一處,身子不敢挪動分毫。她的沉默和他的沉默,織成了兩張比這夜晚還要深暗百倍的網(wǎng)。即使肌膚相貼,即使觸手可及,她的世界與他的世界,依然困鎖在各自的羅網(wǎng)中央。

“你醒了?”葉洲恍然覺察出她的異樣,聲音幾乎是驚恐的,充滿了來不及掩飾的尷尬和脆弱。

夜晚赫然有種奇妙的魔力,正因為看不見彼此,正因為他的一反常態(tài),倒沒了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連長安的恨意和憤怒通通不翼而飛,只覺得心如止水。

不知為什么,那句話脫口而出,“我殺了你兄弟,難道你一點兒都不恨我?”

葉洲愣住,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翻過——是啊,若她是連長安,曦弟不正是死在她手里嗎?他還記得繡房的那一夜,她撲倒在青磚地上,染著斑斑血跡的棉質(zhì)裙裾如花朵般盛開,雙肩聳動淚落如雨……他竟然一直沒有想起來。他竟然只是不斷想著……她不是連懷箴而已……

原來,她是仇人。

“那是……舍弟以下犯上,自尋死路。”他這樣回答。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恨的,可偏偏心中空空如也,半絲情緒也無。

“不是的……不是這樣。你的兄弟,他是無辜的……”

即使看不見,他也依然覺得黑暗里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望著他——她這樣對他說著。

葉洲愕然。

連長安長吸一口氣。一定是鬼怪控制了她的嗓子,一定是這樣……她尚且無法理清思緒,一連串話語已蓬勃而出,“連懷箴想陷我于不貞,置我于死地,她設(shè)計……設(shè)計點了你兄弟的穴道,把他放在我的床榻上……而我不想死,所以我殺了他。我不想我的一生就這么……這么被她毀了……”

寂靜。

他放開了她的手,他的汗水依然留在她的指尖,夜風(fēng)吹過,冷颼颼的。

也許過了千年萬載那么久,葉洲的聲音才在黑暗的彼端響起,毅然決然道:“那不可能?!?/p>

連長安抿了抿嘴唇,沒有回答。她不該告訴他這些,這委實太殘忍,況且毫無意義。連懷箴已死,那個她最痛恨又最親近的手足骨肉已在她面前徹底化作塵?!l對誰錯,誰是誰非,誰算計了誰,又何必呢?

可是她依然這樣說了,因為他有權(quán)知道,因為她必須清算一切——她要與過去作別。

黑夜無邊,兩個人都在忍耐。許久,連長安聽見葉洲用一種極端疲憊、支離破碎的語調(diào)喃喃道:“蓮生葉生,花葉……不離……您是最后的白蓮,您有權(quán)利決定……決定我們的……生……死……”

連長安忽然覺得厭倦,無比厭倦,竟然又是如此,竟然又是這樣的答案!正因為她不住地掙扎,命運的繩索反而越收越緊嗎?

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尖利狂亂,耳膜中嗡嗡作響,“我不是最后的‘白蓮’,我也不想當(dāng)什么‘白蓮’!我絕不會像連懷箴那樣自私而冷酷,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間——我絕不會……”

她的話沒有說完,便被葉洲的嘶聲怒吼打斷。下個瞬間,他的手已伸向她瘦弱的肩膀,惡狠狠地一把攥住,攥得隱隱作痛。

“住口!”他朝她咆哮,“不準(zhǔn)你這樣說她!不準(zhǔn)!”

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她慘笑,她以為他要動手打她,甚至……一刀殺了她……她幾乎都在想象中感覺到了他的手掌落在她皮膚上那火辣辣的痛……可是,沒有,都沒有。

宛如一陣風(fēng),肩胛上的手驟然松開,血流猛地涌上去。他已風(fēng)一般拂袖而去……將她一個人,留在濃得化不開的夜里。

這是極冷極冷黎明前最深的暗。連長安努力聚集起最后的勇氣,活動虛弱的手腳,一點兒一點兒從地上爬起來。

她的手撐在裸露的土地上,不住地顫抖,幾乎無法支撐身體。她已經(jīng)太久太久沒有站起來過,沒有自己邁開步子向前走……忽然,雙肘酸軟掌心一滑,整個人重重地摔在地上,下頜磕在塵埃中,唇間隱約嘗到了血的甜腥氣。

已不會有人攙起她,助她一臂之力……自傷、自憐、委屈和軟弱,這些東西她通通不再需要——我們從來都是孤獨的,從出生到死亡,我們不會和任何人同路,所有能夠依靠的,只是自己,唯有自己而已。

自始至終,連長安未曾落下一滴眼淚。

天亮了。葉洲歸來的時候,正是朝陽如血。那潑辣鮮紅,仿佛一刀斬斷過去與未來的淋漓的傷口赫然掛在天邊。他懷中揣著自二十里地外的小村落里尋來的、依然冒著熱氣的粗麥餅。

夜晚避宿的巖穴外,唯余火堆黑紅的灰燼,縷縷青煙還未散盡,人已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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