頸后雙刀不知何時業(yè)已撤去,眼前的金光逐漸散開,他抬起頭來,卻依然看不見那個男人的身影。唯有一道杏黃色圍屏樹立在殿堂的深處,猶如黑黝黝的獸口里一顆燦爛的果實。何隱不由得皺了皺眉,這樣裝模作樣的排場,可不像那日城門上狀若天神的英雄,更不像他印象中的宣佑帝慕容澈。
不過,畢竟沒有錯。圍屏后傳出低低的咳嗽,緊接著便是當今北齊天子的御口金聲,“何愛卿,你終于考慮清楚了……”
考慮清楚成為連家的叛逆,考慮清楚……無論如何也一定要活下去。
何隱沒有在圣上面前依禮跪下,只是低下了頭,最后一次理清思緒,然后答道:“是,若萬歲信守承諾,微臣定將……肝腦涂地,死而后已?!?/p>
“承諾?”
何隱猛地抬起眼,“在紫極門上,陛下曾金口玉言答應過的,只要兄弟們肯束手就擒便法外施恩。請陛下將連家……交給我,我……微臣定當以命相報!”
圍屏之后悄無聲息,但何隱卻莫名知道,慕容澈一定在笑,“何愛卿,朕不要你的命,朕只要你的忠誠。但你是不是弄錯了?連氏宗族百人俱已伏法,這世上再也沒有了連家,有的只是那些漏網(wǎng)的白蓮逆黨而已。”
不,不是的,連家還在——何隱咬緊牙關(guān),在心中暗暗回答。白蓮的血并沒有斷絕,狂風一吹,火焰便會再次燃燒……他是知道的。當那位華服麗人從宮城上一躍而下之時,何隱猶如醍醐灌頂——命運并未結(jié)束,命運剛剛開始。
那一日,盛蓮將軍起死回生,三千白蓮之子冒死突圍,最終活著逃出去的也不過十之二三,余下的半數(shù)喪命,半數(shù)被俘。而另一邊,慶平侯拓跋辰早早轄制駙馬府,除卻少數(shù)連氏父女的心腹沖出重圍不知所終外,上至昭華長公主,下至男女仆役全都被嚴加看管,等待裁決。當日傍晚,太極宮中便頒出御令,將長公主請入離宮恩養(yǎng),而駙馬都尉、保國公連鉉則因身負謀逆大罪,誅九族,所有嫡系旁系的白蓮的血再次染紅了滾滾御溝——但是,比起整個大齊朝堂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些血依然微不足道,其余那些傷重被俘的白蓮軍以及他們的家人親眷,并沒有得到明確的處置,一直耽擱到如今。
“……求陛下饒他們一命!”何隱終于跪伏在地,俯身頓首。
慕容澈在圍屏后面低咳一聲,冷冷問道:“即使你能救他們的命,難道他們就會感激你嗎,何愛卿?”
……
“呵……縱使朕贏了,朕依然弄不懂你們……你們真的不在乎生死,反而像是在努力尋找葬身之地似的。”
您是不會懂的——何隱想,同時緘默不語——我也曾經(jīng)滿腹疑問。但我現(xiàn)在終于知道,只有“蓮花”才能了解“蓮花”。
何隱離開宣政殿的時候,肩頭不再有刀刃,雙腳間也已空空如也。他懷著難以描摹的復雜心緒拾階而下,恰有人穿一件朱色繡服,遙遙帶著三五從者迤邐而來。
“陛下愛才如命,本侯給何校尉道喜了。”分明相隔很遠,又是在這莊嚴肅穆的太極宮中,可那人竟忽然開口,叫住了他。
何隱定睛去望來人,但見十根纖長秀直、女子般的手指,以及一張溫潤如玉、似笑非笑的臉。數(shù)日之前,這雙手、這張臉也許聲名不顯,但現(xiàn)在,全玉京還有誰不知道靖難四大功臣之中首屈一指的辰侯爺?
既然連家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已被連根拔起,這塊土地自然會有新的樹苗栽種下去??v使剛剛嶄露頭角,但沒有人會懷疑,這位當朝天子的表兄以及總角之交,很快就會是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