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秋天,園子里的秋蟲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哀鳴。有時,淅淅瀝瀝的雨敲打著玻璃窗,令人泛起一種莫名的惆悵,尤其是黃昏時節(jié),父親還沒有回來(因為父親那么多的應(yīng)酬,我窺測到母親的心里是多么不舒暢,然而母親是從來不抱怨的)。我守著昏暗的孤燈,伴著沉吟的母親,心里真有說不出的凄涼和傷感。唉!屈指算來,母親從端午那晚病倒以后,至今已有三個半月了。可憐她病得已經(jīng)只剩一張干癟的皮包著一身瘦削的骨架子了!她的眼眶深深地陷了進(jìn)去,顴骨高高地凸了出來。她平臥在床上是那么薄薄的一片,要是沒看見她的頭擱在枕頭上,幾乎疑心被子里面是空的!
老朱媽每天一有空就上樓來看看母親。她在我們家已經(jīng)有十多個年頭了。我從小就看見她在我家。她見母親病得那么厲害,心里也很著急和難過。每天早、午、晚三餐,她都把飯菜給我拿上樓讓我在房間里吃。她上來了就替我給母親按摩胸部、胃部,好讓我騰出身子來吃飯或上廁所。當(dāng)母親醒著的時候,老朱媽也說些寬慰母親的話。其他時間,我都不敢離開母親。母親說,她好像覺得有一股氣塞到喉嚨口似的,如果在胸部、胃部給她輕輕地按摩按摩,感到稍微舒服一點,所以我就不停地給她按摩,然而,母親的病勢卻逐日在增加。
從母親病倒以后,開頭我曾先后寫了兩封信給惠民,后來母親病重了,我沒有時間寫信,只能在璧姐來探望我母親時,請她替我向惠民轉(zhuǎn)告一聲。
母親的病一天不如一天了。父親的臉上也籠罩著一片憂郁、焦急的神色,我不能當(dāng)著母親哭,只能在老朱媽上樓或是阿姨來替我給母親按摩時,走到窗邊偷偷地淌著淚……
每天,總有兩個或三個中醫(yī)和父親同時斟酌擬方,然而喝下去的一碗碗苦水,完全等于零。到最后,會診的醫(yī)生們都推手了,母親自己也知道無望了,情緒更加低落下去。父親的臉色越來越憔悴、沉重,我的心情也越來越難受、害怕……
但是——像出現(xiàn)了奇跡似的,在農(nóng)歷八月二十六日那天,母親的精神忽然好起來了。她竟吵著、喚著說肚子餓得發(fā)慌。我們都很高興,試著給她喝了兩湯匙粥,居然沒有嘔吐,也不叫胃痛。
母親還微露著笑容——多難得看見的笑容——對父親說:
“頌剛!你和淑華這段時期……太辛苦了……!我的病……也許……也許有轉(zhuǎn)機了……我現(xiàn)在不覺得……有什么不舒服……”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
這多么使人高興??!我握著母親的手說:
“媽!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高興??!你的病居然好起來了。”
也許是我高興得太過分了,我覺得眼眶里反而潮潤潤地,兩點淚滴落在衣服的前襟上!
父親卻并沒有因母親的病有些轉(zhuǎn)機而感到高興。他臉上的表情顯得很嚴(yán)肅、凝重……
到了中午,我們又給母親吃了半片面包和小半杯牛奶,她仍沒有吐也沒有叫痛。
過了一會兒,母親對父親說: “頌剛!你已好久不到局里去了……我現(xiàn)在很好,你去看看,局里有什么事沒有?”
父親想了想,果真聽了母親的話出去了。
房間里靜悄悄的,阿姨去買菜了,只剩我一個人陪著母親。老朱媽正在廚房里給母親熬藥,那藥味在空氣里散播著,從樓下傳到樓上。我聞著這種氣味,對它抱著極大的希望,希望這些苦水真能治好母親的病。緊張了三個多月的神經(jīng),到這時才稍稍松弛一下。然而,就在這時,母親卻用一種顫抖的、不平常的語調(diào),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摸索著……抓著我的手說:
“寶!媽害苦你了……這許多日子,你沒有好好地吃飯,沒有好好地睡覺……唉……!”母親說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趕忙說:“媽!這是我應(yīng)該的,你怎么能這樣說,叫我聽了覺得更難受。你要不是為我操心,你這次也許不會犯病,我實在對不起你。好媽媽!你現(xiàn)在覺得有什么不舒服?我再給你按摩按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