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惠民進了圣約翰還只第四天——9月 13日,我的姑媽忽然興致勃勃地來到我家。說起姑媽,我對她是沒有好感的,她是我父親的妹妹,一位五十出頭的孤孀太太,她有著一個比父親更強、更加頑固執(zhí)拗的頭腦和一副能言善語的口才。姑爹在前兩年去世之后,留給她一筆不小的遺產(chǎn)。但是,她自己沒有兒女,過繼了一個兒子。她靠著這筆遺產(chǎn)和那個繼子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她不常到我們這里來,來了呢,就滔滔不絕地說東道西,也常涉及關(guān)于我終身大事的話。當(dāng)然,對于去年惠民在教我功課的那件事,她是大不以為然的。她說:
“一個黃花閨女和一個年輕小伙子坐在一起念書,這還成什么體統(tǒng)?”完全和父親一般口氣。而且她還露著教訓(xùn)的語氣對母親說:
“我說啊,嫂子!你就不應(yīng)該這樣縱容孩子,尤其是女孩子,你更應(yīng)當(dāng)好好兒管管她才是??!念了書,將來有什么用?只要留心著給她配一門有財有勢的人家,那才不負(fù)你撫養(yǎng)她的一番苦心??!”
對于她這種言論,母親總是用微笑來敷衍她。不過,母親的心里并不以為然。就是惠民的大嫂來求婚被父親嚴(yán)詞拒絕的那件事,我后來也從母親的談吐中隱隱約約地知道,也是姑媽在父親面前說了我和惠民的許多是非,所以父親毫不考慮地一口回絕了。對于這樣的一位姑媽,我對她原本沒有好感,現(xiàn)在,當(dāng)然更引起我對她的反感了。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紅木靠椅里,問母親最近的眼病好些沒有。我坐在書桌前的轉(zhuǎn)椅上寫字。
“唉!”母親接著姑媽的話嘆了口氣回答,“看了多少年了,用了多少藥了,不但不見好,反而越來越模糊,現(xiàn)在針線活做不成,看書也不行,我這雙眼睛不行了。哦!你請喝茶呀。”
我看見姑媽從茶幾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之后,露著笑容向母親說:
“嫂子!你知道我今天為了什么而來的?哈哈!我是來向你家討杯喜酒喝的。”她打著哈哈,來不及等母親問她,就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淑華!你年紀(jì)也不小了,應(yīng)該要配一個夫家了。姑媽來給你做個媒。怎么樣?哈哈……!女孩兒家遲早要……”
我不等她說完,就搶著說:
“姑媽!我年紀(jì)還小,不愿意。”我說著就站了起來,也不管她生氣不生氣,就一溜煙跑出了客廳。
我跑上樓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胡思亂想,想想惠民進了學(xué)校之后不知學(xué)習(xí)和生活情況如何,不知有沒有信給璧姐,一會兒又想到姑媽今天的來意,對我和惠民是多么不利。萬一父親聽信了她的話,用強力來壓迫我時,我將用什么方法去抵抗?假使我抵抗不了而屈服時,惠民將憂急傷痛到如何,一會兒又想到他臨走前在璧姐家里跟我說的話,對我抱著多大的希望,我自己在他面前也表示了我對他有多么重的寄托,那么,我的腦海里,豈能容有“屈服”兩字的意念?不管他們用何種勢力來壓迫我,我都要拿出勇氣去反抗……
“小姐!到樓下用飯去吧。”我還在沉思中,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突然聽到有人在喚我,我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老朱媽站在床邊叫我吃飯去了。
我懶洋洋地跟她一起下了樓,看到桌子上碗筷都已擺端正了,可是使我一愣的是,我發(fā)現(xiàn)父親坐在寫字桌邊那只轉(zhuǎn)椅里和姑媽低聲在說話,母親卻不在。我輕輕叫了一聲“爹”之后,想返身到廚房去找母親,卻給父親叫住了:
“淑華!你在樓上干什么?姑媽來了,你也不陪姑媽談?wù)劊@么大,太沒有禮貌了。”父親責(zé)備著我。
“我沒有干什么。”我低聲回答著。
這時,母親從廚房里出來,女傭跟在后面,手里端著一長盤的菜碗走向八仙桌,我就走過去把菜一碗一碗放到桌子上,母親招呼姑媽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