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在正式問我了。我這時候的心里真是一半兒喜一半兒憂。喜的是母親待我這樣好，她一點也不專制，不像有的母親那樣只要自己認(rèn)為對就對，不對就不對，哪里管得女兒的心意如何。她現(xiàn)在既然問到我了，只要我坦白地告訴她要求她，我想她一定會愛憐我而同意的。憂的是，我對父親和母親的性格太熟悉了。母親心里縱然會同意我的要求，假使父親堅持不肯，母親也只能服從。想到父親那種頑固的腦筋、執(zhí)拗的脾氣和擇婿的標(biāo)準(zhǔn)，如能同意這件婚事，那才是天大的奇事呢。無論如何，我能斷定他是不會允許的。我一想到這一點，也不知哪里來的一陣心酸，就撲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母親看見我哭了，顯得很奇怪，走了過來，站在我身后，用手輕輕地摸著我的頭說：

“傻孩子！為什么哭呀？你不愿意出嫁嗎？這也用不到哭呀。我直截了當(dāng)去回絕人家不就行了？”

天哪！母親真是鉆到牛角尖里去了。這時，我能抹去眼淚告訴她不是這個意思嗎？我能告訴她為了怕父親反對這件婚事才哭的嗎？我怎么好意思說？我只有哭得更厲害了。

“唉！這是什么意思？寶！快別哭。你告訴媽媽你是怎樣想的……？哦……！我明白了，我曾聽你說過好幾次，說惠民的學(xué)習(xí)成績怎樣好，惠民的性情又怎樣好……你似乎對他很關(guān)心的，我想你……寶！你輕輕地告訴媽媽，媽媽不會笑你，你說呀，你……是不是……已經(jīng)看中他了？”

“……”我說不出，但我已經(jīng)停止哭泣了。停止哭泣，無異就在告訴母親我心里確是看中他了。這一想，我覺得臉上一陣熱烘烘的，我的臉一定紅了……我微微地抬起頭看了看，母親卻沒有說話。我想母親是靈敏的，她一定從我不回答她的問話中，領(lǐng)會到她女兒那種難以啟齒的心思了。果然，母親說：

“我知道了！”她邊說邊用手理著我臉上幾縷給淚水沾濕了的短發(fā)說，“唉！讓我把今天這件事告訴你爸爸，看你爸爸的意思怎樣。”

爸爸的意思究竟怎樣呢？當(dāng)然是使我非常憂慮的。我想母親今

晚上一定會告訴他的，他能答應(yīng)嗎？要是他一口拒絕了，那怎么辦呢？只不過幾個鐘點的事，竟然使我晚飯也吃不下去，很早就在床上躺下了。我在擔(dān)心我的命運不知會怎樣，想來想去，好容易有點睡意了，迷迷糊糊中覺得我和惠民在一條寬闊的道路上向前奔走，好像要辦一件什么急事必須要趕到似的，正在心慌意亂中，不料從橫路里突然躥出了一條兇惡龐大的野獸來，還沒來得及看清是狼是虎，它就一口把惠民叼去了。我嚇得拼命地呼喊、求救，卻又覺得有人卡進(jìn)了我的喉嚨，又似有重物壓在我胸部，使我發(fā)不出一絲聲音，透不過一口氣來。耳朵里卻聽見有唧唧喳喳的聲音在響著，我想一定是那條惡獸在啃吃惠民的肉了。我趕緊朝那條野獸奔去的方向追尋，但用盡力氣要跑，卻又覺得渾身軟癱、兩條腿休想移動一步。我真急死了，使勁伸展我的腳……就在這一霎間，我驚醒了，原來我做了一個這樣可怕的噩夢！我覺得我的身子像浸在涼水里一樣發(fā)冷，原來我給那個噩夢嚇出了一身冷汗。我的雙手仍舊壓在胸部上，心還在劇烈地跳動，唧唧喳喳的聲音也仍然在響著，我?guī)缀跻尚奈胰栽趬糁小：髞砟裣庖宦?，才聽出是母親和父親在后房說話的聲音。這前后房僅隔著一層薄薄的板，他們說話的聲音我完全能聽到。這時，我已完全清醒了。我想起了白天的那件事，準(zhǔn)是母親在告訴父親了。我得聽一聽。盡管我想翻個身，卻怕發(fā)出聲音來會中止他們的談話而只能忍著。我屏息著氣，一動不動地聽著。母親的聲音很低，卻能很清晰地聽到每一句話：

“你老是這樣固執(zhí)做什么？我求你遷就一點吧！孩子大了，我們也都老了，早些完了親，我們也可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