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遺 璞

火紙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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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公路很遠很遠的地方,有條山溝。溝底有一道河水流著,遇石頭就翻一片雪浪花兒,過罅穴就旋一個空心軸兒的水渦。溝里幽靜,咕咕鳥就叫得最響,從這塊石頭上,跳上那塊石頭上,成百次地用尾巴點水。太陽卻很少照到河畔來,常常是在東邊山上,或是在西邊山上,欲吐欲含的半個輪廓,紅光在乍長乍短地激射。

再往深里走,山上就沒有多少土了,裸著灰白的麻沙石坡,柏樹卻出奇地長上來,綠得深黑,像傘的,塔的,筆的,柱的,等距離地布置。黑白相間里,山、樹都顯得清楚。后來,山勢就形成一個窩兒的模樣,要不是往后一拐溝還在繼續(xù),以為山盡了呢。山腳下有一座古廟,廟前有幾株古柏,柏前的河灘里,兀然就有了一塊石頭:四間房那么高的、寬的,上大下小,像一只實心碗兒放著。上邊鑿了一人多高的四個大字:孕璜遺璞。

住在這孕璜遺璞周圍的人家,就是遺璞村。

縣志上說:這石頭,是當年女媧補天的時候多了一塊,就遺棄在這里再沒有用。遺璞雖然不能上升天空,做星星閃光發(fā)熱,但億萬年來,卻并不移地,也不分裂,渾脫脫地躺在這里,不肯死去。身上長滿了苔蘚,那是它的衣裝,一年四季都在變換著顏色:春日綠,夏日黃,秋日紅,冬日黑。人都在傳說,這石頭孕了玉璜,是仙靈之物。于是成了這一帶勝景,遠近有人來觀賞。遺璞村的人便祖祖輩輩自豪。

其實遺璞村并不能算村,沒有一條街巷,連一塊百平米塊大的場地也沒有。三家五家的一簇,占據(jù)一個坎兒、一個洼兒,門前安一盤石磙碾子,屋后種幾棵山桃樹;門窗卻全要向著遺璞,這是難得著的風水脈向;這一家到那一家,路就網(wǎng)狀連接,是人踏出的,也是牛踏出的。

風景是最美的風景,莊稼卻百樣都長,百樣不多。坡腰上,山NFDA5上,掛著一片一片田地。坡度稍緩些了,牛只能從下往上橫著犁,再一陡,牛不能立住,人不能站穩(wěn),只用板鋤刨。刨鋤的人埋了膝蓋,石片、土塊就嘩嘩啦啦滾下坡去,在溝底碎裂。

收罷秋,天氣轉(zhuǎn)涼了,溝里開始刮刀子風,山上的草都倒伏了,石頭就顯得很多。陰坡畔的蕎麥開始受粉,下邊的楓葉一樣紅的梗兒,上邊鋪一層雪一般的花。溝NFDA5上邊要修一道水渠,把水引到山坡下的地里,男人們都去辛苦,婆娘家便套了牛在推石磙碾子。牛蒙了眼一圈一圈反復走著一個圓,嫩包谷棒子摳下水泡兒顆粒,在碾道上咯咯吧吧砸膩了,就在籠里做出包谷粑粑來,味兒倒比白面饃饃好吃。心里想:趕明年山桃花開得夭夭的時候,水渠就修好了,或許莊稼就要豐收。這邊推碾的老女人就要長聲對那邊推碾的小猴猴媳婦家說:

“哎,明年咱就要上一回城去?。俊?/p>

“當然要上一回城去??!”

“咱為什么就不能去呢?”

“咱為什么就不能去?!”

男人腰里緊了很寬的腰帶,丁丁當當在遠處破石頭。夜里回來,腰帶一解,腰就軟了,便坐在碾盤上吃婆娘一碗一碗端來的飯,然后就熬了山上自采的野茶,熬得黑糊糊的。這茶很苦,一天三頓都要喝,不喝腦殼就疼;牙就全成了黑的。一喝著,身上來了精神,他們就笑著山外來觀賞遺璞的那些人:

“城里人沒彩,一喝這茶就吐了。”

“城里人胃嫩。”

“雞鴨都克得過,這茶水兒卻受不了?!”

他們說過,就樂了,把茶杯拿起來,一定要小兒子也喝幾口,接著就看起河灘里的那塊遺璞來。星月下,河水白花花的,遺璞似乎比白天顯得更大了。

“這石頭能長哩,以前倒沒有這么大的。”

“你見過的?真是孕了璜了?”

“可不!要么你哪兒就見過這般大的?”

“這么個仙物兒,遺在這里真委屈了?!?/p>

腦袋就都仰起來,看著夜空。如果女媧沒有遺棄了它,這石頭不知已是哪顆星星,亮在天的哪一處呢?

“多虧就遺棄了它!”

“多虧?”

“它要不在這兒,誰會到咱這兒嗎?省城在天盡頭,咱能去嗎?但咱坐在家門口,倒見著省城大人物了。”

這說的是省城老賈的事兒。他們就都心服口服起來,黑暗里點著頭。

省城老賈是七年前在這里呆過的。那時候,村里人發(fā)現(xiàn)從縣里來了個胖胖的老頭,專門是來看這遺璞的,在石頭前坐了好半天?!拔幕锩焙?,來這里看石頭的人很多,但卻沒有他看得這么癡,坐得這么長,末了還流了一股眼淚。后來,他又來了,在這里竟住了一年,白日里也上山勞動,夜里就在石頭前悶頭兒坐一陣。他們都不知道這是誰,后來才風聞是犯了錯誤,從省城來的人,姓賈。就叫起他:省城老賈。

一年后,省城老賈就在縣里當了書記,他們才知道那是個當官的人物,遺璞村老少都很驕傲。去縣里也找過他幾次,省城老賈果然沒忘了這遺璞和遺璞村的人,過一些日子,就來看看石頭,又給這個村撥了好多救濟糧、救濟款。有一年每家得到十二元,他們一半是買了糧食,一半?yún)s給孩子們買了塑料涼鞋。到山外的村里、鎮(zhèn)上去的時候,孩子們就穿上塑料涼鞋,式樣挺漂亮的,只是穿著長了腳發(fā)燒,走一走得用涼水澆。

“省城老賈是大好人呀!”

“什么人都可以忘得,省城老賈不可忘得!”

但是,去年秋初,省城老賈突然回省城去了,臨走他照了好多遺璞的照片,還說回去后,要為這石頭寫寫文章哩。不久,他就在省城當了一個很大的官,是個什么“長”了。遺璞村的人都吃了一驚,才知道那不是個凡人,也不是個凡官,愈是十分地驕傲了?,F(xiàn)時別處的人說起這位人物,都是什么“長”長、“長”短,只有他們還是:“省城老賈”??跉夂苤?,使外地人又眼饞又犯嫉妒。

“省城老賈沒有來信嗎?”

“沒有。”

“那文章不知寫了沒有?”

“他現(xiàn)在怕忙了呢!”

男人們在碾盤上說話,婆娘家覺得熱鬧,洗刷了鍋碗后也走過來。女人是不能和男人擠在碾盤上的,在地上的石頭上坐了,一直不開口,這會兒說:

“蠻兒說,他在報上看到省城老賈的文章了?!?/p>

“是寫些什么,寫咱遺璞村了嗎?”

“寫了,說‘四人幫’迫害他,把他‘流放’,‘流放’是什么意思?”

“就是下放吧?!?/p>

“‘流放’到一個山區(qū)小縣,而且還在一個山溝溝勞改了一年?!?/p>

“你胡說了,他住在咱這兒,沒有背槍的看守他,苦是苦些,和咱們一樣,咱又處處照顧了他,你說他勞改了一年,咱們不是長年在勞改嗎?”

“蠻兒說報上就這么寫的?!?/p>

“蠻兒一定是看錯了。你們婆娘家這臭嘴!”

婆娘家便不再言語了,低聲罵了一句懷里用牙咬奶的孩子。

男人們喝過一杯黑糊糊的茶水,又說開了:

“我現(xiàn)在一閉上眼,還記得清省城老賈的模樣呢?!?/p>

“真逗,那么大的人物,咱那時竟不知他是誰?!?/p>

“他不知還能來這兒不?他走的時候,包谷才掛纓,沒來得及吃上包谷粑粑?!?/p>

“他恐怕不能來了?!?/p>

“他不會忘記咱們吧?”

“不會吧?”

月亮已經(jīng)到了西邊山頭上,很快就要墜下去,河水更是爛銀般地閃光。接著,月亮沒有了,夜暗得深沉了,水面上沒有了跳動的光,那塊遺璞,更黑得凝重。婆娘們抱了孩子進屋去睡了。男人們不再說起省城老賈了,只祝福他好人長命,盼他能來了信,給這遺璞寫幾個字。

“咱這塊遺璞,真是好石頭呢!想想,招來多少人了?不算一般的,大人物就有十多個了吧?”

他們扳指頭數(shù)數(shù),果然十多個了。

“以后還能來嗎?”

“只要有咱這塊石頭,就有人來吧,說不定以后還會來比省城老賈大的人呢?!?/p>

“啊,那該好,娃們又要有涼鞋穿了!”

“但愿他們能來?!?/p>

“但愿不要是犯了什么錯誤?!?/p>

“但愿……”

他們都沉默了,茶已經(jīng)喝完,也懶得再去熬了,就卷著喇叭紙煙抽起來,黑影里,火光一明一滅的。末了就打著哈欠,還在說:

“這真是好石頭呢?!?/p>

“好石頭呢。”

但是,就在這一夜的黎明時分,這群人正睡得香甜,河灘里響了一聲爆炸聲,整個山窩幾乎要跳了起來,人們都驚醒了。早晨起來,才發(fā)現(xiàn)是蠻兒和一幫年輕人用炸藥把遺璞炸開了,又用鐵釬大錘在黑水汗流地砸著、破著,就把石頭一塊塊抬著到水渠工地上去了。

寫于1982年8月13日從太公釣魚臺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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