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房,李偉和彭飛一人一頭擰著飽含水分的沉重棉被,擰一下,總結(jié)一句。“法西斯!”“太粗暴了!”“精神??!”“此人有施虐傾向?!毕鄬ξ难艑W(xué)術(shù)一點的總結(jié)出自彭飛之口。都擰了好多下了,再擰,還是嘩嘩的水。李偉嘆:“熬吧。人在屋檐下,不熬有什么法兒?俗話說,千年的媳婦熬成婆——”彭飛緊繃的臉松出一絲笑:“千年的媳婦?那還不熬成鬼了?”李偉道:“那是什么來著?千年的什么來著?”彭飛說:“千年的鐵樹——”二人異口同聲:“開了花!”相對笑了。到底年輕,遇到覺著可笑的事兒,心情再不好也能笑得出來。
星期天,彭飛給媽媽回信,下筆艱澀。媽媽來信祝賀他當上了班長,說在第一時間就把這事電話通知到了他的父親——知他者,媽媽也——讓他再接再厲。這信收到好幾天了他一直沒回。再不回不行了,最后決定以“不說”的方式避免說謊,只說能說的,比如訓(xùn)練、學(xué)習。有了思路筆下就流暢了,他寫:“現(xiàn)在還沒有進入正式訓(xùn)練課目,跟在學(xué)校軍訓(xùn)時差不多,當然難度強度要大得多,但是,我都能應(yīng)付……”筆尖沙沙。宿舍里安靜,凌亂,空曠。外頭太陽好,被子都拿出去曬了。同學(xué)們也出去了,去服務(wù)社的,去校醫(yī)院的,去水房洗洗涮涮的,自然,也有去訓(xùn)練場的,比如宋啟良。他在雙杠上苦練臂曲伸,臂曲伸是他的弱項,作為班長,理當樣樣走在前頭。彭飛寫完信,裝進信封粘好拿著向外走,“出去???”一個聲音響起,嚇彭飛一跳,他以為屋里就他自己。
說話的是王建凡,他一直躺在床上看課外書,上鋪。王建凡的業(yè)余愛好是看書,嚴格說是看字,呆著沒事沒字看就覺無聊。最極端的例子,一次訓(xùn)練休息,身邊草地上有張字紙,他馬上拾起看,方發(fā)現(xiàn)紙上有數(shù)塊可疑的棕黃斑塊,當即有人指出該紙最可能的最后用途,廁紙。王建凡火燒了般扔掉,回去打肥皂洗了不知多少遍手仍覺腌臜,又向校醫(yī)要了一把酒精棉球?qū)⒚總€指頭仔細揩拭消毒,猶不能解恨,酒精對芽孢和病毒無效。王建凡父母是醫(yī)學(xué)教授,他們的專業(yè)書時而會被王建凡光顧。王建凡常會等父母睡了后偷偷開燈看書,一看半夜。有一次看到天快亮才睡,當天就發(fā)起了高燒。就這么個看書法,坐著看,躺著看,走著看,沒時沒刻地看,視力一流??哲娬酗w那古怪刁鉆的C型視力表,最下面一行的每一個C口朝向,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讓你不能不感嘆基因的強悍。王建凡讓彭飛幫他買管牙膏。
彭飛發(fā)了信,回去把牙膏給了王建凡,從床下拖出已泡上洗衣粉的衣服,去水房洗。宋啟良提暖壺端盆進來,光著的膀子上布滿汗粒。彭飛主動同他招呼,稱他“班長”,宋啟良感激地沖他點頭笑。按條令規(guī)定,彭飛是應(yīng)該叫他班長,但叫和叫不一樣,彭飛叫得心平氣和。不像李偉,但叫,都要把那個“長”字拐出七八道彎,每個“彎”里都是意思,嘲諷,不服,譏笑,調(diào)笑,開涮,等等,宋啟良有感覺,他不是木頭。這讓他生氣也不解,就算他不配頂替彭飛當班長,也輪不到李偉不服。彭飛自己都能正確對待這件事,你李偉算是哪根蔥?……擰龍頭,接涼水,兌熱水,涮毛巾。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近,到水房門口,一個人沖進,恰是李偉。進來后跟誰都沒招呼,直接就拐進水房里頭的廁所,大概是叫屎尿“鼓”的,宋啟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