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在黃昏時回到鼎城,天陰著,烏沉沉的暮色越來越濃,汁液一樣浸著人和車。風吹過路邊成排的柳樹,枝條飛舞,節(jié)奏凌亂。簡南桑看著逐漸朦朧的窗外,視線穿透了當下的時間,看到十四歲的自己,隨著搬家的卡車來鼎城的那個晚上,深秋夜色已冷,她裹一件軍大衣縮在沙發(fā)上,沙發(fā)周圍家具林立。她的臉被夜風刮得生痛,落難公主一樣,委屈又高貴地打量著這陌生的小城。簡南桑不禁對那時的自己說:“別怕?!焙芸炀偷玫搅舜嗫斓幕卮穑骸拔也挪慌?!”她知道十四歲的自己多么急于否認一切感受,裝出一副什么都無所謂、什么都不怕、什么也不信的樣子,用這種樣子去對抗生活里發(fā)生的一切變化,仿佛什么也不能傷害她。
林山那群人守在賓館門外,車停下,他們臉上露出早已準備好的笑容,那笑容太嫻熟了,以致簡南桑真的笑了。她笑起來還跟當年一樣,滿臉嚴肅消散下去,露出兩排雪白的牙,左臉有個淺淡的酒窩。林山說:“你真是一點兒也沒變哪。”他肥厚的手輕拍了一下簡南桑的肩,她很快地躲了。林山又說了一句;“你真是一點兒沒變?!痹捯衾飵Я顺爸S。簡南桑知道原因,當年鼎城里的同學都叫她刺猬,誰也靠近不得。除了一個人——陳程。
林山變了很多,豆芽菜式的男生,現(xiàn)在成了粗壯敦實的中年人,滿口歡迎老同學榮歸故里之類的官話,話太稠密,弄得場面很熱鬧似的。簡南桑多看幾眼他的臉,才能掘出當年害羞單薄的模樣。那時,林山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口吃半天,才低聲說不會。全班同學都替他出汗,覺得老師逼問這樣的人簡直殘忍。想來年少沒有見識,誰知道時間會把他催化成這么一位八面玲瓏的公務員呢?
接風飯局跟所有飯局一樣無聊,充斥著虛假的恭維、淺黃色段子和“不喝就是看不起我”的勸酒聲。簡南桑不斷地告訴大家自己不喝酒,是真的不喝,一次次擋住各種敬酒,林山出頭喝了幾輪,大家就說真是同學情誼不一般哪。林山帶著醉意說我挺想不一般的,引來含義豐富的笑聲。本來男女事就是最好的下酒菜,鼎城風氣也不例外。簡南桑那屆的畢業(yè)散伙飯吃著吃著就成了表白大會,男生們爭先恐后地灌自己酒,醉了比較有膽量,敢噴著酒氣掄起麥克風說某某某我喜歡你。少年心事與假裝的醉漢蠢得不相上下,某某、某某某和簡南桑,我喜歡你們。是的,這是當年的林山,十八歲的時候說過的話,那時他身高一米七五,體重一百一十斤,怎么看也不會想到十多年后,他變得跟自己的爸爸一模一樣。說話時的官腔和粗壯的軀干被忠實地復制,只是他的職務沒有爸爸高。不過誰知道,也許五十歲時,就可以爬上去。
“林山,你跟以前不一樣了。”簡南桑想了很久,才找出這么一句可說的話。林山把筷子里的魚肉放回到碗里,說:“有什么不一樣,我那時喜歡你,現(xiàn)在還是喜歡你?!?/p>